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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拔就必然孤独  
——青海湖诗歌印象

宫白云


青海湖是位严肃智性的诗人,对佛理与禅性都有着深厚的理解与感悟,善于从细微的瞬间感受生命,在寻求精神解脱与人性的表现中潜流着深沉的情感与弹力的感性,思想的凝重、理性与感性的融合形成了他厚实、高远、至真的艺术风格。

他的诗总有一种特异的气质与明锐的视野,不仅具有岩石的质感,还有湖海的深邃,境界高远,对生命的理解自然质朴,贵在表现精神内质而传其神,而且擅用古典的诗境语言,使诗味浓郁,并长于用朴素的意象传达深刻的意味,在自我觉醒的境界上,探索外在世界与内在精神上的统一,在对生命的观照和复杂心象的梳理上不同俗常。美国诗人费诺罗萨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不可能只靠总结,靠堆砌句子来展示自然的财富。诗的思维靠的是暗示,靠将最多限度的意义放进一个短语,这个短语从内部受孕,充电,发光。”青海湖的诗正是对这段话的很好阐释。他的古典与优雅,开阔与沉实让人们对于诗歌的认知又多了一层维度。

   1、坚持在场写作,诗歌具有电影艺术的洞察力与表现力

他的一组“星期系列”诗,从“星期一”到“星期日”从未缺席。“她已不在锋刀上舞蹈,她的鞋里/有另一只鞋”。如此神性之语在青海湖的诗中随处可见。写诗离不开语言,这个语言与说话不同,所谓诗语就是诗性的语言,让人读起来有美感与诗味,现在的许多诗歌已失去了诗的意味,读起来味同嚼蜡。让语言自身说话,使诗意之本性自然散发,让语言的语义丰富而充盈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这是一个写诗的人所应具有的素养。诗的本质,就是情与思的聚集,把心灵、情感、思想、感悟以诗的方式用语言存留下来。海德格尔认为:“作诗是对诸神的源始命名。”没有诗意的词语如何给诸神命名?许多人的诗歌毫无诗意就是没有掌握诸神的语言,那么什么是“诸神的语言”,荷尔德林说“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而青海湖基本上属于拿到了“诸神的语言”钥匙的人,这从他的这组“星期系列”可窥见一斑,诗中的暗示无处不在,每个“星期”无一不是一部电影或者一本小说,每首诗中的“她”可以理解为个指也可理解为泛指,她们是诗人的人生万象,思想意味的载体,生命情调的艺术意象,包含了诗人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洞见与价值观、爱情观等。这些诗聚在一起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首长诗,但又绝对各自独立。诗人以意神游这种非常艺术化的方式来呈现他的那些形而上的抽象情感与生活的百味百态,在心灵“世界”化和世界“心灵”化的双向契合中,成就一个最终通向宗教境界的审美灵境,让人一读难忘。

 2. 坚持深入生活,揭示事物本质,含蓄而诗意盎然

青海湖诗歌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开阔清远,流云飞瀑式的蒸腾与弥漫的格调让他的诗拥有“唯我独有”的面目。致密丰茂而又井然有序的语词意象总是能恰当准确呈现繁复的精神心灵与客体世界。如他的两首“黑诗”——《黑森林》《黑葡萄》,这两首诗构思新颖巧妙,其内在的神蕴,赋予了诗作丰美的内涵,延展出自足的精神轴心和一种沉实的时空感。

《黑森林》特别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孤独和痛苦,其对痛苦和伤痛的挖掘,对现实生活的反思和其间的洞察可深入到骨头里。语言的冲击力:“我不怕雕虫猛兽而我正在其间/看他们渐生退却的心阴冷如憎恨”,将活着的苦痛荒谬和冷然无畏演化为意象的内在勾连。那些时间里留守的沉着,那些心中积蓄的良善,“仿佛千百年来我在那里羁旅/在树下静坐/阅读,煮药/风雪弥漫的灯下听一曲古歌”,直接把读者引入了最本质的精神层面。或许孤寂者的心灵是由痛苦、思索、意识和诗歌粘成的。这首诗正是通过语言的运用,获得思想的重压,最后用一句“我无意祈求,而阳光还是渗漏了进来”,寓意一些孤独、阴郁生活中的亮色,较量的信心来源于积极的态度,阳光的存在让你相信人性终将得到宽恕和救赎。

《黑葡萄》是一首反讽诗,构思巧妙,智性有力,整体语境新颖而富有联想。诗者的才情就在于通过对“黑葡萄”的拟人化,揭示了当下的一些现象。内有隐喻,有欲念,有引诱,有叹息……这是诗者独创的“黑葡萄”,因了诗中全新的视角,让读者对“黑葡萄”有了异乎寻常的感知:“黑葡萄”虽然有窜红的欲望,但因为基因的作用,很难改变命运,除非“被吞噬,通过另一个人”,才可以获得高度。读到这里,仿佛有瞬间被击中的感觉,一惊之下,有了意味深长的回味。从而让这首诗尽显“反讽”的魅力。讽喻的手法应用的含蓄、不露痕迹,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

3.  坚持求新求变,在与众不同中获得自我超越

在青海湖众多的诗中,他的亲情诗独树一帜,我读它们的时候搜寻着记忆中曾读到过的关于亲情类的诗歌模式,试图与它们对应一下,然而我发现一无所获。青海湖的这些诗歌和任何亲情诗歌模式都没有关系,它独立在那里,如此沉重,撞击着我的心灵。让我想起了格雷厄姆•格林小说《恋情的终结》衬页上引用的莱昂•布洛依的一句话:“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而青海湖的亲情诗恰恰让我抚摸到了那些痛苦的“进入”,它们在时光的累积里越来越深。“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醒来?/一匹寂静的野马穿过沉睡的高原/任凭远处传来弥撒声/无论悲伤与否,每天都有那么多/孤独的灵魂落在黑夜的苍穹/像白雪落在大理石上”(《一个孤独的人》)。“现在,那空旷的大地变成了外省/你成了我永不抵达的家书——/我们在这里听雨,喝酒/翻捡旧日子里那些细瓷之光”(《天堂口》)。

当生命失去了它鲜活的肌肤和血液,化为一缕烟尘和一捧泥土,在活着的人心中,痛苦便成了唯一与亡灵相逢的载体。“你那样地燃烧直至太阳失眠,在炎热中消瘦/直至你远走他乡,剩下嶙峋的时光/那慢慢关闭的光芒里,空余我一个人的泪珠”(《暮霭中的找寻》)。

亲情的失去总是让人撕心裂肺,那个给你生命、养你、爱你的人不在了,而活着的人仍旧不得不活下去,在记忆里、在怀念中去搜寻那些过去生活的影子与痕迹。“当世界在摇晃中静止/我在观望中听到幽暗森林的回声/这使我相信我看见的是一个视觉的梦:/墙上烟色的礼帽,桌上喝剩的水杯/床沿斜靠的手杖,窗台上散落的白色药片”(《天堂口》)。点点滴滴的“那时”就这样也一同失去,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依然活着的人的痛苦所在。“幽暗的角落里,你闪了闪/像无边宇宙中的星光/和我看见时,抖颤的内心/从什么时候起,我渴望做你的灯芯/——我爱过那飘摇的生活?/那个拨亮我的人,像尘土一样落寞”(《风烛》)。“钟声和唱诵延绵不绝/黑暗把世界还给了我们”(《在火车上》)。

对“父亲”本身承载的生命空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感受,而反映在青海湖的诗中,不仅仅是难以名状的悲伤、痛苦、孤独和怀念,还有生命意识里的自我救赎,这种救赎最终通过对生命的重新寻找与灵魂的意识合流,达到一种精神的张力。而这样的寻找让他明白人世间真正的爱不是爱情,是亲情,而最深沉的爱是男人之间的,也就是父与子之间的,懂得与慈悲。是无言的凝视,它是能量中的能量,甚至可能还是能量的核心。当这样的亲情不能再鲜活地拥有和分享时,生命就进入了漫长的痛苦时间,永无结束。青海湖的亲情诗把这种最难表达的情感状态呈现得让人心痛不已,尤其是那种生者对死者的灵魂寻找,已经不是个我意义的寻找,而是每个失去亲人者的寻找。就像《暮年之光》。呈现在这首诗中的是漫长岁月中一对父子相互间静水流深般的深厚情感,这种情感的镜头非常缓慢,营造一种追忆的时空感,仿佛可以在缓慢的追忆中拾回那已经流逝掉的时光。在这里,诗人所使用的意象相当朴素而智慧,如“大提琴、炊烟、亚麻布、石头、黑色木念珠、黄金和莲花、含露的叶子、星星”,诗人利用这些意象本身将情感或意味潜藏其中,让悲痛之心与悲伤之情不是直裸裸地呈现,而是时光中的低回,看后自觉更能从悲痛中得到一种力量。“我们像两块沉默的石头/面对自己的黑色木念珠/不断重复着爱,却从不说出”。沉默的表象下隐藏着强烈的爱,在诉说的同时让生命的本质自我裸裎。“你不再以父亲的名义/而是以星星的方式发出邀请信/星汉将带走所有准备回家的人”。当诗人深入到父亲的生命之中后,发现唯有超越时空的“回家”才能使得他们重新相聚。

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说过这样一段话:“诗歌的职能最终只有一种作用:深深地沁入我们的精神圣殿——那里有灵魂最彻底的隐情和孤独——帮助我们实现在内心深处揭示人生本质的愿望。”从这个意义上说,青海湖的这些亲情诗歌绝不仅仅只是一种怀念与追忆,而是更深层次的对生命的探寻与心灵的拯救。如他的《灯影里的雪花》,诗中没有一句灯影的字眼,也没有雪花,但给人的感觉是:那盏灯影就浮在眼前,许多许多思绪雪花一样静静地开着……而“我”在时光的千重帏幕间往来穿行,去思索爱,思索生,思索死。这里的“你”和“我”是彼此重叠交错的,一些影像虽然看起来不是足够清晰,但奇怪的是,“你”的气息还是真切地在“我”的时光中流转,让“我”时时感觉到“你”的存在。这种独特的心象转换的手法,使“我”始终处在时间与空间的核心,向四面八方伸展着触手。诗人似乎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与父亲的生命同在,或者说根本就是在一起,从未分离,“窗前挑灯之手,推转石磨之手/在夜深人静的月光里/递给了我”;不经意间,诗人实现了与父亲灵魂的重合。并通过这样的重合,在自己的生命中延续父亲的生命与爱。“隐藏在云团里的终点线——/突然复活了,在回家的途中。”记忆让死回到了生,而现实又让生回到了死,“你”日夜地守望着“青苔的低语,南山的野菊”,“长久面对苍山远影”,在这片苍凉中,除了“我”还有谁会懂那深切的孤寂?“沉默寡言的后面,咽回去的是/经久不息的玻璃棉”,“玻璃棉”可以吸纳很强的声音,而“沉默寡言“喻示着无声,用“玻璃棉”来吸纳无声的“沉默寡言”,而且还“经久不息”,这样的语言组合不觉中产生出一种张力和震撼效果,特别一个“咽”字,让多少无声的痛楚布满肺腑。

亲情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个具体的存在,它不是空洞的概念,生也好死也好,它都是永远的根脉与慰籍。没有生的欢乐就不会有死的痛苦。在所有人类的情感中唯有亲情可以穿越生死,不会因死亡而停止,甚至会更加地深重深切。这从胡永刚的这组诗就可以感受,他不仅对这样的生死之情有着深刻的理解与体验,还把这份爱布满在生命的每个细胞之中。让我们来看他的《父亲》,这首诗的情感曲线是平缓的,看不到巨浪波涛,但却时时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那些亲情的所在、记忆、回味、体验伴随着诗人与父亲的生命时光,父亲的所有渗入到诗人全部的生命存在之中。“青瓷碗、铜镜、天堂、独轮车”这些意象更多地暗示着诗人与父亲的内在联系。他打破了线性结构的叙述方式,使用了散点交织的结构手法,让时间与空间形成不同呼应,在历经无尽的辗转后,内心中对父亲深厚的情感已不露痕迹地化为了对生命、生死的思索。这样的诗,有一种既苍凉又无所凭籍的悲伤,逝者与生者的灵魂冲破死与生的界限,重新建立起精神上的联系,让生命血肉胶结:“我们不再提起浪尖上的锋芒/蹄窝里的血花,深埋在齐腰间的苦水//我轻轻地拥着你,像拥着一个孩子/孤独的山岗,那躺倒的独轮车”诗人终于在痛苦的煎熬中找到了生与死的循环通道,在灵魂的指引下,寻得无量生命的水源地。

总的来说,青海湖的亲情诗无论从艺术手法、价值取向上和情感的表现力与感染力上都称得上是绝佳。他的亲情诗不是为了“抒情”而一味的“抒情”,而是打破了传统的诗美价值观,让自己内心深处对父亲的那些深厚滚热的情感理性地转化。诗中的意象不是表象的一些堆砌,而是自然而然的情感与生命认识的融合,让诗意天然的呈现,发散出一种静穆的力量。他在情感与艺术的交错中寻求平衡,让每一首诗都辐射出浑厚的情感和艺术的张力,在自己复杂错综的情绪与思想的交汇之中,确立起生命形象与诗歌价值。更为重要的是,那种血液上的呼唤,随心赋形无不恰当,生死契阔无不感人至深。表达了诗人以最深处的情感、细胞、骨髓去撼动茫茫生死的意绪、痛苦、孤怀以及悲凉心境,并以灵魂的方式承载着这一切之后的愿景,在诗性的无尽转化中寻求灵魂的契合。这些诗在一起的意义并不是一次次的简单哀悼、追忆与怀念,而是在永在的灵魂中寻找生命的同一眼泉水。

4.坚持在彰显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让生命的“影像”醒来,微微颤动

帕斯说“诗必须刺激读者:逼着他去倾听——倾听他自己。”阅读青海湖的诗集《到达天堂以前》,实际上就开始了这种倾听——倾听他诗歌的苍凉、厚重、冷竣、饱满、刚劲、淡定、柔肠百转。

它们是人生之旅的回眸和一番心路历程的剖解,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生命震撼。正是这一首首或“流云飞瀑式的蒸腾与弥漫”;或一次悸动,一星微光,一词半语所放射的金属般质地的声响;让或苍凉、或高亢的客体世界的抒写及精神心灵的咏唱有了诗意的飞翔。作家铁凝说:“阅读好东西更是一种文字与眼与心之间无声的高级运动。这样的高级运动能使神清气爽,心灵的成长壮大离不开这样的运动。只要人类尚存文字,阅读便永远会与人类同行。”庆幸的是《到达天堂以前》储满了能量,在让人一次次叩问“到达天堂以前”生命都做了什么的同时一次次抵达生命本身。

诗歌来自于内心的需要,它表达生命个体的愿望与体验,执着于实现人们认为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一切,诗歌给予一种完美。摄影大师布列松说“影像醒来,微微颤动”,某种意义上,青海湖的诗歌正是“影像”的醒来与颤动,因此,对他来说,万物皆可入诗,一切的来临皆为了抵达。

不是雪,是雪野中的腊梅花
触摸到寒冬的磬香。不是你的手
是惊破梅心的气息,从你颤动的指间

向我抵达。不是我依靠在长椅上的心
是它有力的撞击,从孤独的北风的呜咽中
听到遥远的回声。
  ——《抵达》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朵花,在心灵深处开放,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灌溉……这样的抵达,气息细密,仿佛一封家书欲说还休,似水如云的忧伤,“像落向山川的雪”,也许“不是春色,是时间受难的拱门/在沉默中呼号:赤裸的大地,同正午的光芒决斗!”这人生最紧要的脉络,细致而灵透,透出的是如“寒梅”一样无畏的品质,那些隐含在诗意中的决绝与执拗,让庸常的岁月有了悠远绵长的况味。

5、坚持在诗歌之水的兼容包蓄中注入坚韧力量,形成他独特的艺术气质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青海湖是水质的诗人,水的兼容包蓄,水的柔濡中的强韧,都深深影响着他的个性和艺术气质。水给了他静心默想的定力,也给了他承受苦难的勇气。“躺在清澈的溪底/我看到了你朦胧的细腰/河流在你的心中歌唱,我的灵魂在水中荡漾/片片黄叶和粼粼微波/从头顶上掠过/流水冲洗的水藻和海上花被你浸泡/咸涩和花气扑面而来/当我从时光的边缘拾阶而上/叶瓣的年轮荡漾开来/我伸手入波,痛苦而甜蜜的时光/在我的掌心里翻涌不停”(《忧郁之水》)。水的包孕和博大,启迪着青海湖对世事人生作更深切的探寻,而这种探寻也注定了他要在孤独与痛苦中郁郁而行。握紧了爱的承诺,也就背负起苦难的行囊。仿佛,是一种宿命。唯心已如水,奈何?“沉在河流的深处/在孤独的流动中度过/沉重忧伤的时光。你从海上升起/把黄金和蓝宝石的名字刻成浪花/提醒我叹息、祈祷和笑声/忧郁之水淌过黑色的眼眸:/一个名字发着紫琼的光芒/一声知了久久划响天空/一束箭羽被时光追捕着编成诗行/一条通道瞬间打开/流水和光芒一起涌入/将我们改变,南边的水将改变我的一生”(《忧郁之水》)。

6、坚持山川大地的书写,融入其内在苍凉空旷、辽阔致密和清远不野的心境与情志

青海湖的诗有许多是写大自然,边地风貌的,甚至许多花卉植物也都入诗而来。真正的诗人都具有热爱自然的天性,因此,对于人类的生存环境,便不能不有所萦怀。当《日月山》《青海湖》《倒淌河》《金银滩》《红河谷》……《白玉兰》《迎春花》《三色堇》《紫罗兰》《栀子花》《三角梅》……所有这些唤起诗人的灵感时,“我看见美丽的精灵应和着万籁的绝响/祭司的鼓声,青幽的桑烟/将千年的渴望托举得又远又长/我被你深深地感动,泪水已陷入城市的忧伤”(《青海湖》)。

在这些诗歌的书写中,他着意突出的是其中的苍凉空旷、辽阔致密和清远不野。“像寂静的蓝色波涛,湖面上孤鸣的鸥鹭/像我们即将沉没的城市,释放没有围墙的监禁者——/就这样被歌声带走,风,一定会擦亮那些生锈的人。”(《金银滩》)。在这里他把自然与人生并置,又互为衬托,成就一份忧郁。《倒淌河》同样抒写一种亘古的悲凉感:“碎片和文明一起被众神抬入喜马拉雅之巅/鹰驮起灯盏在雪峰吐出光辉/用一生的茫茫黑夜唤醒河水的记忆/你看不见殿宇的雕梁和窗上的剪纸/自始至终,以踏青的请柬向远方眺望/用轻盈的手臂摇动铃声。大漠苍绿”。
青海湖把景物和生活融合到一起,实质上是一曲大自然与人文结合的音乐。“我在雪地里突然看见了你,黄色的花瓣/在寒霜卷裹的北国,在我还捂紧身躯的料峭里/我不知道你已经悄然绽放,在十里长亭的向晚”;“是的,在迎春花开满山野村舍之前,有人必定在万物欢腾时寂寞/在枯木逢春时满含泪水,他要记住不著痕迹的爱和古老的哀愁/深埋的花色与暗香,北方那悲伤的原野”(《迎春花》)。

对于个体生命,有些诗人是缺乏敬畏和关爱的,凡涉及自身的创痛,是没有审察的勇气的。青海湖诗歌的意义,首先在于把生命当作最大的现实来看待。他说:“诗歌是一个人的心灵史,离开了个体依傍它什么也不是。于我,则是生命的游历与见证,在行走与静默中,在自然与世界的对话中,发现、审视人性中的高贵与卑微,书写命运的悲欢离愁,在追求开阔厚重的诗歌境界中,达到心灵与生命的深度平衡,体现个人经验与历史场景的高度和谐。”

对他来说,写诗就意味着跟心灵、自然与世界对话,撕开而非掩盖命运的黑暗,敞露身心的苦痛。在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种心灵与生命的深度挖掘。“在到达天堂之前,我无数次打开夜的栏栅/乘白马巡视于星河之侧。当草开始疯长/一群蝴蝶和天堂鸟从远处飞来/我知道,我虔诚等待的超度/和你的静待花开一样/但我必须成为匪帮中身负重伤的骁将”(《在到达天堂之前》);他写:“从认识你开始我认识自己/从触摸你开始我走向孤独/我从老年走进中年,现在向婴儿走去/向被内乱的马蹄踩碎的黄菊花走去,向三月低垂的眼帘走去/他们撤离,快如闪电,留下悲伤的人,在水的岩石间倾诉”(《自画像》);他写:“我不能断定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最后的主题是嚎叫,还是一次祈祷/我不能用镜子让他相信/花岗岩安静地沉睡,他闪闪发光/在另一个世界”(《一个站在阴影里的人》);他写:“我们无限靠近,在醉生梦死的爱情成为沧海之前/在太阳花和雪花同时盛开的水滴中,落地生根”(《奔跑的火光》)。一个青海人,离开故土,而投身另一城市,既是旅人,又是游子,因此,空间感显得非常特异,一方面牵挂着那一方热土,另一方面羁泊无依,前路茫茫。“我是一个流浪的诗人,我在我生长的城市里,背井离乡”。正如《我想靠近一种声音》中所写的:

我想靠近一种声音
再次回味明月般轻柔的歌声
这是北方深秋的黄昏
站在窗前看一树流年忧伤的旅程

寒冷越积越厚,风过梧桐
落英缤纷,如我不再年轻的身体和命运

青海湖笔下的空间,贯穿着一种敏锐的时间感。“隔了三十年的时光/树冠投下的影子斑斑驳驳/远天足音,走成了落寞的古道”。在这里,时间呈现出的是不变的天荒地老。我发现,他常常使用“白发”、“回声”一类传统的语词,表达因时间的流逝而生的一种虚无、惊恐、无奈与伤感。他感叹道:“生命中有很多时刻我们缺失/缺失的左边是雪山的白发”;“我面壁的心还贴在墙上/爱情已听到了返潮的回声”。其中既有美好易于凋萎的本性,也有生命被劫夺的慨叹。

7、坚持在爱与哀伤的不完美中书写爱情的理想主义境界

青海湖的爱情诗篇竟也一咏三叹,像《高天上的流云》,这样史诗般温暖的诗篇,在当代诗坛也可谓精品。

全诗分为上下两章,第一章21小节,第二章13小节。每一小节都可以独立成篇,但又是承接有序的。在这里,诗人把自然的、人性的、宗教的、历史的因素同爱与美糅合起来,博大、深厚而又柔润。“我不能用急切的爱压倒你/我要用爱扶起你,在蔚蓝的高地/看流云飘过你发间的藏红花”;“我写生的画板终年空白/所有前来画像的人,我错误地把他们画成你/桃花深处的微笑,水草的气味,已暗熟于心/你所有遗忘或否定的影像:/细微的、局部的、若隐若现的心事/拨动着一个世纪的指针”。而他的《十年》更是生命的歌咏:“十年了,我们不再谈论生死/当天空下油菜花衰败,九月菊开花/江水不知疲倦地流走又在下一个滩头重逢/你在植物园采花种,在湿地上刨花生/草丛那边有蛇,你说:我怕/哦,亲爱的,如果我在,在那草丛深处/我情愿你是我的蛇,缠绕,疼痛/流那幸福的泪”;“把床安放在窗前/做爱时可以听到蝉鸣、山歌和星星的低语/你那同样带电的身体紧紧相随,唱和/像幽深河湾处的菊,盛开又包裹”。相信读到此,灵魂已完全随诗人一起潮涌,以致陷于其中。

8、坚持诗歌艺术上的高度掘进,超拔就必然孤独

青海湖的诗歌艺术,基本上来自生存体验,不但具有古典美学的气息,更兼具音乐性,他的诗歌出于深切的内省,不同于一般的描述,致密丰茂而又井然有序的语词意象与列队式的长行铺排,形成跳跃、回旋、狂舞的乐感,有着很好的朗读效果。他还十分注重画面美,喜欢在黑白中点染红色,多为冷艳。如“黑色的眼眸,那些白发/被炉火照得通红通红”(《四月的大雪染白了桃花》),令人想到金庸笔下的侠客,有一种非人间的美,超然之美。
  
青海湖的诗歌并非为书写而书写,他的心在高原,在都市逼仄的生存空间。如果说,诗歌是他心灵情思的流动和灵魂呈现,勿宁说是对生命不倦的追寻与思考。青海湖孤兀地站在高原,想象力的高远更是无人可及。“在到达天堂之前,这一切来得并不单纯/我曾经把尘土、砂石和晓风残月当作生活/象鹰一样翱翔于雪山之巅/当我俯下身来,发现有一种高度/比雪山更高,有一种光明比阳光更亮”。这样的诗,既有大视野、大气派又不失英雄豪迈之气,把个体精神同天地结合起来,在孤绝的高处开垦光亮。雄浑,狂放,高远,深致,这是现代美学,也是古典美学。
  
青海湖在他的诗集后记中说,他是2004开始写诗,直至如今。从他早期的作品看,初写即已形成“唯我独有”的面目,并忠实自己的这份“独有”,始终保诗歌文本的天然感和独特性。像《我想乘一艘慢船去看海》、《桃花岛》、《夜歌》等,由古风而通于现代,在当时乃至现在都是稀有的。
  
深水中看不到阳光,青海湖写下的这些浩翰的诗篇,有很多堪当经典。“我是田野的布衣,我不怕纷争/我在你的矿脉中发现过精神……”;“更多的黑暗中我们如同尘土/不被惊动却久久落寞/我在真诚的遗落中发现了真诚/在慰藉你的同时/我们用眼睛理解了眼睛”;“在我即将跌倒的时候/我遇见了你/可我为什么要悲伤?”;“天堂里不会有灵魂被戕害的痛苦/不会是一段浸血的记录/那里只有歌声,和百鸟的飞翔”。

在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的是诗人一颗不屈的心和心中跳跃着的不灭的火焰。这些闪耀着诗性灵光的诗句,无论是生命质感,还是境界,格调均属上乘,虽诗坛给予他的赞誉仍属悭吝。但我相信他仍将一贯坚持走高处掘进的艺术之路,绝不为为迎合大众而降低写作难度。“湖永远比海高,岸上长着参天青杨”,这是他艺术的追求与写照,也给我们一种启示:超拔会必然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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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之 版主 2021-12-19 10: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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