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生为一的共在或无我
——简评黄灿然的诗《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

刘亚武


或许是长期网络阅读的流弊，习惯了简洁、体量不大的文本。因此我在初读黄灿然老师这首诗的时候，内心是有一些抵触的。感觉林林总总罗列了许多“物”与“人”，这或许让人没有耐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无形中有一种节奏引领着不断向前。文字表象下，有“泛爱”情感的内在律动。是的，同样是写“爱”，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固然让人心生向往，但是却像是对于自己的劝诫或宣言，最终并没有完成精神救济。而本首诗中所散发的爱的气息，是宽泛的，几乎覆盖了一切。诗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好心情，才如此不厌其烦地将一条街上的琐碎之物汇于笔端呢？
起句：“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统领全篇的一句，堪称诗眼，但如果没有具体打开，依然只是一句口号。因此诗人从闪烁的红绿灯开始，依次写到药房的广告牌、市场的水果、蔬菜，甚至豪不起眼的私家路，全都纤毫毕现、活色生香。尤其将药房的招牌比喻成穿一件白背心呆立在阳台的男人，而新鲜果蔬让一个单身汉有了成家的愿望等等，无疑将诗人情感注入到这些物性之中，从而有了情感的温度。继续写返程，“你看那山边绿里透亮！天空多辽阔！白云在奔跑！”这无疑是情感激越或上升的表征。由此节奏加快了，呈现的内容也简约了一些，因为现在的目标是运动的，尤其是写到人了。然而还不算，“我们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感受的这些物质更内在的秩序，这些人更微妙的精神和这些运动更广大的节奏！”这样的文字已经触及到个人无法认知的“自在之物”。虽然无法具体洞察，却凭借着“爱”的本能、想象力和先验判断，感知到那些被遮蔽的涌动。
说到“自在之物”，自然离不开伟大的康德。他几乎凭一己之力完成了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融合，却也留下主客二元对立的“尾大不掉”。自胡塞尔和黑格尔以下的大哲们，几乎创建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帝国。但不得不说，他们在主观之思上走得太远了。直到海德格尔的出现，将那个割裂的“物”，又放回到“天地人神”共在的环境中，才让我们豁然开朗。是的，任何对主客之思的割裂与偏执于一端，都将让我们面临认知的短板。即便是占据中国古典哲学高地的王阳明“心学”，同样强调“知行合一”的共在，而不是困囿于“我思”的深渊里。
诚然，如果全诗写到这里，也不过是外在或内在的呈现，并不能让我们产生足够的共情。我们且继续看诗：“而如果我所爱的这一切都从我身上认领走一点点例如一毫克的东西，我将立即溶解，立即消失，而陪你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的，将是街上任何一样东西”。读到这里，不禁让人拍案叫绝，全诗才算进入高潮。催生这一切呈现的源泉，或维系这一切的粘合剂，只有“爱”的力量才可以做到，它几乎可以清除一切藩篱。是的，诗人内心的潮水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逸出，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交融。这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的“无我之境”可谓异曲同工。如此，我们才有可能通向存在的澄明。“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也并非没有可能。


附：
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

黄灿然


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
这红绿灯闪烁；这药房的招牌
在白天的喧腾中不惹眼，但如果是在清晨
街头荒凉的时候，它会竖立在那里，像一个男人
一大早醒来，穿一件白背心呆立在阳台。
这些水果，橙、木瓜、水晶梨、苹果、菠萝、奇异果，
你都想捧些回家供起来，因为它们都新鲜得活生生，
让你不忍心吃或舍不得吃。这些蔬菜，白菜、油菜、苋菜、
红萝卜、绿豆芽、青瓜，也新鲜得让你想起自己还是个单身汉，
而拥有一个家庭的幸福感似乎已触手可摸。这条私家路
只是对汽车而言，对人它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像你我这样
一无所碍地穿行，但奇怪它竟像我们的私家路似的，
瞧此刻只有我们在走，使得两边那些涂上蓝油漆的拦路石
也显得井井有条像一个个立正的海军士兵。让我们往回走吧，
你看那山边绿里透亮！天空多辽阔！白云在奔跑！
风吹过那棵大榕树，树叶层层叠叠，摇曳不已。
而我们还没说到我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贪婪地扫视的行人！
这微张着口的婴儿、这男孩、这女孩、这婆婆，
这人行道，这灯柱，这微凉的铁栏上的抹手布，
这些物质！这些人！这些运动！而我们还没有说到
我们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感受的这些物质更内在的秩序
这些人更微妙的精神和这些运动更广大的节奏！
而如果我所爱的这一切都从我身上认领走一点点
例如一毫克的东西，我将立即溶解，立即消失，
而陪你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的，将是街上任何一样东西：
一线光，一粒微尘，一根藤条，画在纸皮箱上的一个红苹果，
鞋匠额上微渗的汗，婴儿脸上还未成形的浅浅的酒窝，
挂在跟我们擦身而过的姑娘眼睫下的一颗晶莹的泪花。

2006

提读精彩……

并生为一的共在或无我 ，生活，融入。有限化为无限，个人化为共体，诗意的所在。学习

直接而不直白，真诚而不浅白，快简而不无味－－学[习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