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个人精神历史的记录
——读卢圣虎的一组诗
红力

区分一个真诗人和一个假诗人的重要标志之一是他是否具有纯粹性，也就是写诗除了是他的精神需要外别无所求。读卢圣虎的这组诗，更让我深以为然。

《从车站到车站》一下把我带回到二十年前的北京，让我使劲回忆2003年西局的样子，小庄的样子，南湖花园的样子。这让我对诗中提到的“符号”有了更深的理解。早期读《结构主义和符号学》获得一种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从车站到车站》用一首短诗形象表达了这种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让我们对周围的世界，对现实生活产生一种深刻的思考。诗以具体的生活为写作对象，凝固了2003年诗人一个片段的印象和思考，为我们重新审视眼前的世界，思考世界的结构，打开了一道哲学之窗。近二十年过去了，“西局”虽然不能再用“偏僻”一词来形容，但恰恰就是这“偏僻”记录下了历史的丰富内涵。

《摩擦》从生活细节衍生出生活感悟：让我们切身体会到摩擦是一种普遍存在，或许人就是在摩擦中生存成长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面对一个生活中的摩擦都是无奈的，我们不得不用另一种新的摩擦来解决现实遇到的摩擦，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摩擦中寻找自己自由的生存空间。从卢圣虎这首《摩擦》中我们还可以读到他对现实的批判性思考“那些所谓成熟的社交关系/其实已然违章”。

在《谭家桥》中，也出现了“摩擦”这个词。“明天比昨天更长听到岁月与身体的磨擦”。可见诗人对于生命中“摩擦”这一意象丰富而细腻的体验。在《谭家桥》中，诗人用了一种美化的方式将生活诗意化，因而尽管诗人同样也体验到生活的摩擦感，而在此诗中，这种摩擦却变得柔和柔情起来，这无疑是对摩擦生活的一种消解。

在《有风吹过》中我们仍然能够体察到那种生命的摩察感。如果没有这种摩擦，我们便无法体验风吹过的感觉，正是有了这种摩擦，我们才能体会风吹过皮肤的感觉，这是生命矛盾的另一面。有了这样的感悟，再读卢圣虎的诗，便会获得一种生活和生命状态的释然感，面对生活现实，主动选择一个自己的姿势，“不如处于边界/保持射击或被击中”。

在《有风吹过》中，又一次出现了“符号”这个词。从广义上讲，符号是人类认知世界，区别世界的一种重要思维模式，是构建认知体系的手段或途径之一。人类在自己的语言体系中给万事万物命名，于是产生了符号这种抽象概念。就像《从车站到车站》中提到的“西局”，这是为一个地方命名（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指北京市三环路靠近西南角的那个地方）。有了这个名字，这个符号便有了丰富的内涵，它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一个点，而且还包括这个区域历史变迁的每一时刻，甚至包括诗人关于它的所思所想，因而，符号的内涵变得无穷大。所以，当诗人说“你终于接近自己的地理/一个点，如符号一般”时，便获得一种终极指向。我们是如此渺小，又是如此广大，生命既是无穷小，也是无穷大。

卢圣虎的诗非常注重对人际关系的思考，在《黄棉》《天虹花园0号》中都能看到这样的思考。人际关系折射出社会关系。人的复杂性也导致了社会的复杂性。反过来，每个个体也都是社会造就的产物，随着社会环境社会地位的变化，人也在发生着复杂的变化，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所以诗人说“或许酒局就是一个过滤器/一个人就是一个平凡的漏斗”。他感叹“五年前那些随心所欲的火焰/她嗅到了窗外来回走动的寒冷”他甚至观察到“白璧留下指纹和一次绝密的谈话/她用水小心地擦掉”这样一个以豪华花园大宅为背景的生动细节，这个细节内涵了多少故事和人事变迁。

卢圣虎说：“写诗是属于线型的个人历史记录，当世俗生活冲淡着这种习惯的精神追求，当周围很多人开始疯狂地类比生存技艺，我觉得回忆和拯救是一种适时的价值自卫。”从卢圣虎的诗和他对诗的理解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走上写诗的道路深受海子诗歌精神的影响。他写诗纯粹出于自我精神历史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某种社会功利。

我可以武断地说，任何一首为发表而写的诗，都不能称之为纯粹的诗。因为，一旦当你为了发表目的而写下一些文字时，你其实已经被外界所左右了。这种状态写下的文字或多或少会偏离你的本心，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会为迎合实现发表这个目的而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这些妥协或者是词语的或者是意义的或者是直接丧失自己内心真实的。

而读卢圣虎的诗，你可以感受到一个诗人纯粹的独特精神历史，感受到一个诗人本真的存在。

2022.4.2于河北阜平

附卢圣虎的诗

黄棉

不可想象古人的酒趣，那些深夜还在饮酒的
诗人和朋友。同行应该相重
朋友绝对淡然
越来越觉得缘就是神交
一个细节可以熟视无睹

一种相知往往心领神会
这是一个旁观者，但终究是一个参与者
熟知我们的走向，也猜得出结局

挑剔一个酒中人，就是挑选历史
总是悬于空中，不分轻重地探试托付
但无数酒局产生虚伪和天真
任其闯荡之余觉得无比孤独

比如此刻。我们酣然但没有喧哗
尽兴而无法兼济天下
或许酒局就是一个过滤器
一个人就是一个平凡的漏斗
2000．7

从车站到车站

西局是北京一个偏僻的站点
小庄也是，南湖花园也是
到达目的地要转三趟车
一个朝西，一个朝南
坐三次你就到了

我们被一些符号牵引
有时可能反向或坐错车
有时可能发生车祸或堵车
这要贻误一些时间
甚至让你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你决定的事还不如你做过的事
真实可忆

前方有一种情绪
像车过的风声一样飘忽
总是漠视途中的变故和售票员的表情
过三站你就到了
下一站你就是一个有理想的行人

从车头到车的尾端
从城西到城南
从土地到土地
从心里到心里
我们被一些符号牵引着
像灰尘一样被过滤
然后伏在路边
和空气一起稀薄地呼吸
2003．8
天虹花园0号
停留三个小时，也许还可以留宿
害怕留下灰烬和气味
五年前那些随心所欲的火焰
她嗅到了窗外来回走动的寒冷

这是迷宫一样的花园，女人居住
感到花鸟繁殖的迅速天冷了，它们死亡
没有人群来往，白璧映射少女的光泽
白璧留下指纹和一次绝密的谈话
她用水小心地擦掉

时间越来越少了，家越来越近
与生俱来的礼物一件件失去
有些人大步流星走进花园
但往往一无所获

她用保鲜膜掩盖数量不足的肉片
她将精心选择的布纱缓缓拉上
她打开门，送走一个熟悉的过客
抒情戛然而止

有人谈起的是这座梦中花园
没有闲人走动，它有时被真相惊扰
自己把自己伤害
2002.8

偶然

故事生于偶然
亦止于偶然

比如出生，你应该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
但你不幸成为惟一的一个
他们高兴，你感到幸福
他们吵架，你就很受伤

谋生的道路有多条，每条路会有多个岔口
岔口内又有多个枝节
每走一步就增加一份偶然
每走一步就可能改变你或者世界

路上注定会遇到很多人
有些人你只能看到但不能结识
有些人成为熟客，有些人成为敌人
你仅仅能做到的就是忘记和怀念

某一天阳光很好，你的心情也不错
于是恋爱、结婚、生子、柴米油盐
生活中没有假设只有日月轮回
偶然来自四面八方
所以你突然想笑，突然想哭，突然暴躁，突然狂喜
你有必要全部记录下来
告诉别人，你的路是何等不可逆转
2005.4

冬天又来了
1、
一路黄叶，有些是突然飘入我们的世界
有些还在坚持它对春意的向往
必须经历一次腐烂
它才合泥生香
而过程的快慢完全取决于多么寒冷

2、她在空气中走动，失去客观的诊断
悄然发生的响声
也是一种危险
美好的事物越来越远了
她有时宽慰我，有时形同陌人
她的走动弥漫着回忆和误解
也告诉旁人，一种动物的恐慌  
我不敢和秩序对视
就像在隐藏一段谎言

3、除了自己，他不愿带走哪怕一缕尘埃
花园、青草地和随心而动的流水
光阴让它们死亡
留下来的是随雨而下的水花
和一些文本秘密

人们解读的答案有很多种
进和退，分和离，敷衍和责任
抛出任意一种，就将形成灾难
2006．11

有风吹过

有风吹过，吹过寂寞的脸
拂去空气里的水，水似的平静
此刻暗礁上升，海隐去
风吹过平原里的所有
人们所说的站立最终风化
成为不规则的嘴
这样的图形，天气里衍生的游戏
孩子们永远不会解答

不如处于边界，冷到极至
就是暖冬开始的那一天
你终于接近自己的地理
一个点，如符号一般
渺小、安静而自由
是安于路边还是滑向深渊

不如处于边界
保持射击或被击中
时常有风吹过。
2009.7

谭家桥

有一个共有的院子，他们临山而居
经常有风刮过来
淹没没有窗帘的屋子
每一次外出就是一次思念的堆积
比如谭家桥，它的夜市
和拖着病体守摊的小贩们
亲爱的小贩们，看到我就想到了节日
总是毫不吝惜温情的挥霍
然后在月光里记事
明天比昨天更长
听到岁月与身体的磨擦
阳光打在脸上的金属感
以及雨水滑过的声音
往往在那些诗意的时刻
整理一段铁色的历史
于是慢慢长大
慢慢远离另一个南岸
倾心怀念每一个地名的过往
哪些经历比想像永恒
结束时必有一次微笑
2010/8/19

摩擦
可以扫掉屋里的一片落叶
慢慢地听一首平静的曲子
也可以素面朝天
遇见行人，但不会遇见我
然后，听任随意挥霍的拒绝
不安地卷入一个违章建筑的事故
它的滋长伤害一种以为
那些所谓成熟的社交关系
其实已然违章
吃饭是外物与牙的摩擦
不断地摩擦，不断地磨合
区别在于快或慢，粗暴或者温柔
残留还是死亡
可以在运动中途突然转身
但转身也是一种摩擦
必有惊讶的光滑陪你老去
2010．6
暗道

一扇门就是一个暗道
风吹过来
风陪伴他走出，旋而关上
居家的声音不知会伤害哪一个行者

一个暗道就是一个秘密
经常扫过大理石般的表情
内里坚硬，里面是火
被冷落或者忽略
掩藏不住理想

一个人就是一个暗道
有时候冲动地打开
像浮萍一样浸泡于江湖
那些裸露的躯体如妖艳而冰冷的城市
让情感止于车站
让醉者怀念光明

诗歌留下一条条深深的暗道
如同今夜的月色
充满玄机
2007．5

鼠

夜晚是我的领地。在天空未明之前
成为我的花园
幸福的人们无福看到失落的果实
而我能写下满园春色
并开心地与亲人们分享

我有时调皮地抚慰
一些干净而完整的肉身，这是我对美丽的
一种向往和试探
更多的时候穿行于肮脏
腐朽之处或许更适合生存
或者张扬我不同于别类
在这里我完成不可抑制的繁殖
和苟延残喘的积累
并由此成为人间的被告

我特别向往雪天
飘扬的白果自动成为我的猎物
我因为寒冷而安全
旁若无人也可以硕果累累
这样的日子是我区分该否回家过节的标志
也区分贫穷和富足、快乐和忧愁、孤独和圆满

天空雨如泪下，同伴们仓皇
在纯净一片的田地里我看到衰败
也看到万物在复苏

我害怕声音，敏感于纷杂
及一切难以分辨的像纸一样透明的颜色
哪怕它们接近于无或若隐若现
所以我习惯了众声喧哗下逃避
沉醉于夜里的穿梭

我喜欢我。躯体弱小但身手敏捷
安静而狂热
机智而富于冒险
忍受误解可不发一言
夜里深情地出没
闲时信步于花园
白天是一个思考者
2013.12

与妹书

最艰难的时刻，我躲在夜里
描写亲爱的白纸
知道你在水中央沉沦
我决定外出寻找
那些逝去的更优秀的礼物
你不会知道我的后悔
和从头来过的决心
可是悲伤干扰着我的改变
只能用器具取暖
只能放纵超过体重的胸怀
我夜归，或者你
试图忘记虚构的一天
那些虚设的每一天
自由而充实地醒来
我仍然泛滥着眼泪
和你一样，将不幸归因于命运
所谓的失去就是徒步行
走或若即若离
2014.3

区分一个真诗人和一个假诗人的重要标志之一是他是否具有纯粹性，也就是写诗除了是他的精神需要外别无所求。

好诗好评，悦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