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桦作为诗人，不再沉迷于低吟浅唱，而是向内，向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辽阔的自我的山水，而是作为宇宙里一粒尘埃的自己，深潜下来。从对世间百态的观察和频频发声，转向深切的内省和打盘入定；从纯然依靠理性和逻辑推演，靠激情的撞击和跳跃偶然与诗性的花朵邂逅，转向以内心的镜像为主体的直观照映和投射。这是诗人走向成熟必须历经的一个转折，很为他高兴。
杨桦诗歌在拥抱感性并感性发声这点上是一贯的，同时面向生活的日常和更为细微的内在上，他断然把日常生活抽象化，选择更为寂寥沉静的事物，盛载最新的情怀和思考。我不能说杨桦已然完全跳离现实日常的羁绊，而在另一种静默里遨翔自得，他每分每秒都在生活中，只不过通过巧妙的“异化”以另一种形态得以升华。《圆融寺观钟》借喻一块老铜，把市井的酸甜苦辣，把生命的挣扎和无奈，把呼号，把万千枯荣一起融入，可以想见敲击这样一口钟，发出的声响是多么凝重深远。这是生活在敲钟，也是生活在敲击生活，这中间就可能引发哲思，即在繁华喧闹的生活的内部有没有设定的命数，而在生活的一侧，有没有一只沉静的双眼，冷冷地观察着，如上帝，或佛性的大神？
《我看见一匹马住在石头里》这首诗，诗人试图说明的是一匹死去的马，通过石匠的手从一块石头里走出来，这在日常生活境遇中也是可能的，如一个人明明死了，但他仍活在一幅画里，向我们微笑或严肃审慎地观察我们，其实是假的，或虚张声势，但谁也不敢保证他突然开口大笑并伴随着电闪雷鸣，正如诗人祈愿这匹马从石头里奔突而出，挣脱石头。问题是石匠在他死之前，就已经作了设定：即这是一匹将腾达但终不能奋蹄的马，因为它依附于石头，正如某人像悬挂于高墙，永远一个表情，那画家每年也会纠正一次表情的飘移。所以诗人写道：
“它挣扎的样子
也是它沉睡的样子
它有
烈性的下巴和睫毛”
诗中写到的这匹马“烈性的下巴和睫毛”像极了世间人神的英雄气，在消失的那刻起，就转而成为象征意义的东西，问题仍在于它在你心灵上的投射，是否能产生光合作用。
《风吹尘埃》是诗人杨桦试图发起与宇宙对话的一首诗。一个人与宇宙相对，就是一粒土（实际地球是一粒土，人什么都不是）的发问，实际上因为双方地位相比太悬殊，对话无从进行。人只能是一阵风里的土。人是卑微的，在大自然面前基本属于“听天由命”的，所谓的“人定胜天”不是疯话便是无知，甚至是愚弄。人只是世上活着的一个个亮点，芸芸众生，滚滚红尘，如此而已。至于从平淡或平静中通过幽思达到某种通灵，淘洗经验和岁月铅华，发现从皮肤上一层层掉土，这是真实的诗性的尘埃。诗人在这首诗中与其说把目光投向尘间人群，还不如说投向了浩渺的宇宙，只不过他在被空气中的一粒尘迷住眼并流泪冲刷后，完成了如这首诗的自我言说和向内的深省。这首诗体现了一种冷，一种寂寥，一种彻悟，一种佛性精神的观照。“我是自己的尘埃，一粒尘埃是我一个人的故国”，尾句如同打开的记忆和知觉之窗，看到了自身的后花园，刚刚还花团锦簇，但过眼已枯木凋零。这首诗中，诗人“我”是一个在场者，正是“我”和一粒尘间的纠缠和分辨，造化出微妙的风和尘中的我，有一种虚化的真实和真实的幻化，但诗人整体上处理得从容稳健，所以正如我一开始说的，诗人已完成另径的开辟，而且完成得挺不错。
（2022.04.24～27日 深圳）
附：诗人杨桦诗三首
圆融寺观钟
一块黄铜，要忍着多少苦楚，把自己
憋出浑圆的腰身
清晨的光踱过来
香炉的青烟爬上来
街市的嘈杂稀粥一样涌来
无助的人把影子烙进铜里，让无助的钟
替他诉苦
这倒悬的大锅沉默，只要一张口尘世的
汤药和灰尘就要决堤
它抱住周围的一切：鸟鸣和月季花摇晃
琉璃瓦的绿锈和云纹一点点剥落
烧香的人
从心里掏出河水一样悠长的悲愁和夙愿……
沉重的撞击毫无来由
它忍不住一声低吼
它中原的口音威严浑厚
它说：中～
多么慈悲的一块铜，吼声是圆的
清晨的诵经声里，它抱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栗
2019.09.02
我看见一匹马住在石头里
它一定有过自己的热血和怒吼
眼里仍藏着明月之色
我看见它，躲在梦一样乌青的废墟后面
用小声的月光将我叫住
雕刻石头的匠人早已逝去
把它囚进巨石，还是从巨石中牵出
俱不可考。我多希望它长啸一声腾空而起
可是它一动不动
它挣扎的样子
也是它沉睡的样子
它有
烈性的下巴和睫毛
2020.04.01
风吹尘埃
尘埃让我看见风
愤怒和欢喜的样子
当我卑微，尘埃是镜中另一个我
不，我比尘埃还小
尘埃是我的山川河流
是我灰衣粗袍的僧侣遍布锈迹与鸟屎的灵塔
风没有形状
风用无形之力吹起尘埃，面容模糊
风有哭声，有笑声，有咀嚼声
更多时候风沉默无声
风吹走所有的尘埃
留下我
我是自己的尘埃
一粒尘埃是我一个人的故国
2021.7.6 |
-
|
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登录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