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上的月亮
张洁
羊群归牢。现在
八百里草场,都是狼的
刚刚圆起来的月亮也是
之前,日夜在暗地交易
狼,长齐了尖利的牙齿
咽喉海潮碰击,他嗥叫如哭泣
喊出月亮,他有最温柔的心
《草上的月亮》是湖北诗人张洁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对于这首作品解读的人不少,有人读出了哲思,有人读出了精神境界,还有人读出了唯美……这是好诗所具备的文本宽度,从哪一个角度楔入都能感受到不同的语言魅力,情感魅力和精神魅力。
在此,我更想借这首诗谈谈诗歌的画面感和造境艺术。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也是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课题,很难尽述,我只想结合文本以及自己的创作体验总结一、二,以求加深体会,在今后的诗写训练中习用更佳。“造境”一词的提出大概要追溯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大略是说诗歌的“境”要分“造境”和“写境”。我理解,写境就是描绘真实之境,造境即是因诗人的心中之情而幻化的微妙情景或镜像,二者应该是一为实写,二为虚写;一为现实境,一为理想境。但王国维先生又说: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又,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遣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的确如此,所谓“情境”、“意境”皆是先有情、意而后托于物象,因而无论是写实还是写虚,都是为了表情达意,既然已经带有文学表达的目的性,则实亦是虚,虚也为实,二者便不可能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因此,我认为写境其实也可以归于托之于实物(事)的造境。在文学体裁中,特别是诗歌中,造境是无可替代的艺术手法。作者通过诸多意象的勾连创造出一种情境,通过情境来传递和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并完成艺术的审美,这便是诗歌最基本的表现手法。其中所造之境有的轻灵通透,有的玄妙隐晦,有的激昂铿锵,有的沉郁深邃……这便形成了诗的风格特质,不一而同,但整体来说,诗歌所造的意境大多是曲婉隐逸的,给人以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
那么,诗歌又是如何造境的呢?个人的创作习惯不同,其过程与方法也不唯一。但总结起来,我想也不过是意在先而境在后或境在前而发于意两种。《礼记》的物感论中说:人心之动,物体之然;钟嵘在诗评中也主要阐述了“气动说”的观点: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王夫之又有情景交融的说法:情景虽有心与物之分,然情生景,景生情,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这也和“物随境转,境由心生”的禅思有所接近,可见,王国维先生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说法早有渊源,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既是创作的需要,也是创作的发端。
诗人李南在评论《草上的月亮》时说:“在这首诗中,她设置了一个辽阔的场景:羊群、草场、月亮、孤狼。从整首诗的意蕴上看,孤绝、凌历,又泛出一丝光亮,归顺的羊群和孤狼的嗥叫,八百里草场和圆起来的月亮,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对立的意象、时空错位的对接,使整首诗看上去凸凹有致,张力十足。这种艺术手法可能是一瞬间的天然偶成,也可能是作者精心排布回旋于她脑海中的意象,缘自一个突发因素的激活,成就了这首诗。我们不得而知。”我觉得这段评论已经指涉了造境的问题。一首诗成功与否,先不论它的思想高度和艺术境界,单从视觉的角度,首先要能保证审美。我们欣赏一幅画,一个美人,首先介入的是感官的第一印象,如果一幅画色调灰暗模糊,构图减缩逼仄,即便画作的内涵很丰富,我们也很难走进深度审美,大多弃之不理;如果一个人形象猥琐、邋遢,我们也多半不愿再去主动倾听他的声音,了解他的修养。这是“画面感”造成的造境的局限。同样,一首诗如果没有好的造境,我们不能从感官上被打动,便很难走进它的深度解读。无疑,这首《草上的月亮》是凌厉的,是美的,无论是作者有意选择了悖论式的表达还是着眼于画面感的勾勒,总之它的确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广阔的镜像,仿佛置身于高远的画境之中:浩瀚的草场,浑圆皎洁月亮,孤绝的独狼……这样的夜晚,一切都会变得柔软起来,一切都会交出真实的自己。
“咽喉海潮碰击,他嗥叫如哭泣”我想这是一个王者的倾诉,在孤独的夜晚,它才能还原成真正的自己,卸下盔甲和面具,做自己心灵的歌者。也许这是诗人自我的精神独白,卓尔不同的精神世界,使得诗意的心灵有着理想化的孤独,但也正是这份孤独,使得诗人更像是遗世独立的精神领袖,他们是自己的王,不需要“羊群”的参与,八百里草场(世界)也许不属于他们,但是总有那么一刻,他们可以自由地驰骋于此,并展现自己如月亮一般皎洁、温柔的心。
“之前,日夜在暗地交易/狼,长齐了尖利的牙齿”这里,诗人又似在借着悖论进行反讽,它有着一颗温柔的心却要以最狰狞的面目示人,这是不是王者的悲哀,生活予之刀剑,必将还之戈矛,这是无可选择的,所以强者定要仁心深藏。
总之,无论诗人想要表现什么,这首诗都成功地借助造境艺术向我们展现了诗意之美并由此引发种种哲思的意蕴,完成了一首好诗所能承载的思想性和审美功能。在先锋诗派和口语写作等泛滥的现代诗写作中,很多写作者已经不再提倡诗歌的意境美,甚至有些人提出,现代诗歌不需要讲求意境,“意境说”已经太老套了。实在不敢苟同,中国的现代诗缺乏本土气质,如果连汉语诗歌的造境美学也被遗忘,它将更加无法找到本源的底色,何况一首诗如果失去了该有的境界,与逻辑口语,与其它文学体裁又有什么特质性的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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