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相忘（组诗）
不管我在哪儿游荡，到哪儿流浪，高原的群山我永不相忘
——彭斯
火车一声不吭钻进山洞
火车正在钻洞
火车提速了
火车总也钻不出洞
火车没劲了
火车还在钻洞
火车上的人都忘了火车还在钻洞这件事
天刚一亮
又黑了
山，太行山的山
终于见到山了
山西的山
太行山的山
一列火车拉着一个山西老人
由南向北
连夜奔向八百里太行
太行山顶
那个山西人
多年前离开的那两眼窑洞
正眼巴巴瞅着
一个孩子奔向
弯腰躬身
张开双臂的母亲
今又七月
“等七月里了再回来吧
到时候南瓜和豆角就下来了”
离别的时候，外祖母一再撩起衣襟擦眼角
我想起从前与外祖母一家人围坐在炕头
吃一锅煮熟的南瓜和豆角的日子
“窨子沟和大钩背的小块地还种着吧？
我的童年曾与姥爷和二舅小舅
在这两道沟里开垦过这些小块地
“种着，种着。”外祖母放下衣襟掬着笑容说
“俺娃还记着这些小块地。”
“再回来了，我想去这两道沟里看看”
我一边说一边向外祖母挥手道别。
走出老远后，我回了一次头
外祖母手搭凉棚还站在廊门外的石阶上
在厨房的小套间里
天黒下来后
厨房的小套间就不存在了
一句话从黒暗深处升起
就是一根划亮的火柴
另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暗黑的角落里传出来
就是一双筷子最后一下划拉碗底
一截秫秸秆挑着跳跃的火苗离开火口
从厨房挪进小套间
土炕上下八个人的大影子
开始在墙上屋顶上摇晃
直到煤油灯的灯苗稳定下来
一家人的大影子才逐渐安于现状
晚饭后短暂的沉默
就是白天劳作之间的默默小憩
遗址
残垣断壁默守着自己的空旷
一间窝棚孤立其间
开裂的老木门
半敞着
土坑己沦陷
炕围上裱着一排字迹模糊的书纸
一张旧报纸覆盖其上
头条加粗的大标题
“什么什么生育……”的字迹
被弯弯曲曲的水渍突围出
一道道疆界
墙体多处露出破绽
糊在表面的旧报纸
也随之崩裂
扛
我快被压爬了
我被压爬了
我的头颅肩膀和脊背直至尾骨
都变成一个整体的脊背
半分山地的豆秸被我捆成一座小山
压在我身上
其余的大山
被其余的社员扛进村了
我把山撂在黑下来的十四岁
爬在村口嚎啕大哭
我现在还在十四岁
还爬在村口嚎啕大哭
去山上看树
烈日下我的身影
是浇灌它们惟一的水源
如果没有参照物
我都认不出它们了
当年那么小
在光秃秃的山上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植树人
只顾栽种不管培育
剩余的事都交给山去做
几十年来山对它们视如己出
如今它们长大了
一个赛如一个
我站在它们的荫庇下
仰望
哪一棵最高
哪一株最壮
那棵树
去故乡
那个最大的公园寻找一棵树
小时候我爬到它头顶
抓住一根线
从另一棵树的树冠上拽过来一个礼花降落伞
抢降落伞的大人们围在树下
迟迟不肯散开
现在眼前的这些树都长得又粗又高
我记不清究竟爬过的是哪棵树
我约摸着站在一棵树下
仰望
姑且把它认作当年的那棵树吧
我抱了抱它
佯装做了个爬树的动作
只身从黄土高原走过
这里
惟一会飞的是枯槁的蒿蓬
它们飞飞落落
跌跌撞撞遍野走
风过高原
风高过我头顶
我的蓬头有别于菊科
振翅欲飞而不得
我朝寂寥的高原
喊一嗓子
千沟万壑黄沙群起
群群如众鸟惊飞
站在平原上的树
天边的那棵树
与不远处的一群树走散了
远处的两棵树
被一群树派出去追寻
它们之间的差距太大
那条乡间小道又偏偏追偏了
横亘在空旷地带的一排树
为一只大鸟闪出一道宽阔而深远的豁口
火焰
仅仅吹了一口气
火焰活了
火焰从死灰里跳起来扑在他身上
他连忙眉毛胡子一把抓
与火焰兜了半个圈子
他跑了
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
火焰朝着相反的方向也跑了
他停下来
转身去追火焰
火焰被枯槁的荆针挂了一下
一朵鲜花淌着血
看星星
小时候在村里，没什么东西可看
土崖头就那么几尊，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人就那么几个，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屋里一盏煤油灯，屋外满院星星
牛郎织女，北斗七星，都被看成老茧了
一条银河头上过，一条干河村中穿
看来看去，无非都是些鹅卵石
从乡下进城半个多世纪
熟悉的人看不见了，熟悉的星星也看不见了
昨夜刮大风，忽又在他乡看见牛郎织女和北斗七星
该不会是村子里那些已故的人，又投胎转生了吧
我的草帽率先超脱于我
在疾风超强的感召下
那些事先挣脱枝丫牵挂的叶子与花瓣拔地而起
在半空急速滚卷着张扬着疾风的凝聚力
原野所有的草木都倾倒身子
极力挽救羽翼还未完全丰满的青枝嫩叶
我的草帽率先超脱于我飞入云端
我的乱发与衣襟已毫无保留地暴露出叛乱的态势
只有我的肉身和一把老骨头仍不肯趋炎附势
顽固地忠实于脚下的土地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慢悠悠走着
一列火车在黒夜里慢悠悠走着
走着走着遇到另一列火车
彼此突然加速
激烈而决绝地撕扯着相遇的那一瞬间
似乎生怕速度稍慢一点
彼此就会粘连在一起
那一瞬间
被撕扯出一片模模糊糊的灯火
一列火车继续在黑夜里
慢悠悠走着
直到另一列火车追了上来
一队萤火虫从身边呼啦一下飞过
一列火车继续在黑夜里
慢悠悠走着
2023.7.—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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