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与澄明的诗艺路径
——邱红根诗歌刍议
卢圣虎
大地只收留,不记忆
百年之后
有的名字活在墓碑中
有的名字活在家谱里
有的名字活在书本和后人的仰望里
更多的名字
散轶在风中。就像这世界
他从不曾来过
——邱红根《百年之后》
作为一位趣味和风格都有鲜明的诗人,邱红根显然不可忽略。
上世纪80年代末,他开始写诗。那时的确是写诗的年景,照耀在诗人头顶上的光环是让人羡慕和嫉妒的。大学里的他与诗歌偶然相遇,很快便“深陷其中”,“假如没有诗歌,我不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的确无悔这种选择。”(邱红根诗集《叙述与颂歌》后记)不久,经过市场经济浪潮的涤荡,坚持下来的已寥若晨星,邱红根就是其中一位,至今仍活跃在诗歌现场。如果诗坛有对应的星系坐标,邱红根应该有相对醒目的位置。至少在湖北,他的存在堪称一种现象:无论外界经历了多少反反复复的盛衰,有一类诗人一直固守着,修炼着,声名若隐若现,不媚俗,不张扬,宛若顺应四季自然生长的植物,荣枯自处,顺逆由天,但爱美知美的人,绝对不会忘记它们的名字。就像他年轻时写过的《谷子》:所谓瓜熟蒂落 水到渠成/是经历了刻骨的疼痛后获得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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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作为一种艺术现象,邱红根的诗歌文本也颇值得研究。从最初的乡土流韵到9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实验,再到新世纪以来的简约成型,创作风貌的嬗变不仅仅是诗人潜心求变的扎实轨迹,某种意义上更是新诗近些年发展的生动缩影。
《站在茶树中间》是邱红根早期的一首代表性作品:站在茶树中间,你永远无法平静/你总是感到/有一双手在计算你成熟的期限。这一时期,诗人倾心关注的是农村生活,记人写事,见物抒情,青春激情与人生理想交织,因““诗歌高悬在我面前,像一面镜子。让我看透自己、摒弃虚华、净化野心”的高蹈认知,题材虽然较为单一、纯美,却显露了不俗的诗写气度。其“成熟的期限”大致在2005年。这一年,他写下了《简单句》:
让我们省略所有的
形容词和副词,
只保留动词和名词。
比如:爱
让我们剪除句子中
的枝枝蔓蔓,
删除复杂的语法结构。
比如:虚拟语气
从今天开始
我们仅仅用简单句表达思想
比如:我爱你
是爱让我们变得如此直接;
爱让我们放弃一切技巧。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刘勰《文心雕龙·铭箴》)。这首诗一改诗人此前略显含混的抒情语调,直接、节省,但又意味深长,既可以认为是一首情诗,也指向日常行为乃至思维习惯的改变,更可能是诗人的艺术宣言。以这首诗为标志,邱红根的诗歌顿显一种全新气象:简明干净的叙述,清澈疏朗的布局,神秘悠长的内蕴;继承了擅长叙事的写作优点,而抒情浓度不降反升。这正如俄罗斯诺奖作家伊凡·阿列克赛耶维奇·蒲宁所说: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寻找声音。一旦找到了声音,其余的也就水到渠成了。
我曾在去年(2021年)《诗人肖像》的访谈中言及他的这一重要转变:从前是单单直直地进入生活现场,诗歌是他能自控的“麦克风”,可能单纯地出于表达欲望。而现在,在延续抒情与叙述互补和谐关系的同时,更在意艺术的深度呈现,即以手术般的语言实验构建他的诗学审美,从而抵达诗写的另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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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庸置疑,外科医生的职业对邱红根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如他自己所言:
“我大部分时间在与病人打交道,也写了一些与职业有关的诗歌。我非常在意自己医生的身份,一方面,古今中外,医生这一行业中出了太多优秀作家,我为他们自豪。另一方面,我认为医生是最容易看破生死的职业,也是最容易产生悲悯情怀的职业,医生离死神最近,也离诗神最近。事实上,我在几十年诗歌写作中,最满意的几首诗《停顿》《内科楼外面的月季花》都与医生这一职业相关。”
医生的悲悯情怀无疑是诗歌对邱红根的特别加持。在这一特殊场域,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鲜活故事,生离死别,人来人往,冰冷与温情夹杂,悲痛与欣喜交汇,是最接地气也是最见人性善恶的民生所在。由此,诗人得以有效弥补对外交往有限的视野短板,顺理成章地形成了钟情日常生活的诗写特性或偏好,再加上其多年训练而成的手术刀般语言,以及舒缓从容的叙述惯性,使其诗歌图景更具丰富性、独特性乃至异质感。
“大风刮了一夜/江汉平原没有遮拦……//田野上的麦子、高粱、茄子、青椒/这些骄傲的高高站着的东西/都被折断了腰//塑料薄膜、黄沙、碎纸、瓦片、床单/这些轻浮的无根的东西/早被大风吹跑//那片地米菜却能够独善其身/地米菜低调啊/总紧紧地趴在地上,开出白色的小花/并把根深深扎在地下”,与其说诗人在写“地米菜”,还不如说是在刻画自己。
邱红根的创作没有宏大叙诗,更没有故弄玄虚,而倾情专注于日常生活,忠实于内心感受,以“地米菜”式的生存维度,写出了一批关注民生、充满烟火气息的诚实之作,如《三个瞎子》《大雨中奔跑的人》《山里人》《汲水的人》《赶路的人》《稻田里的石头人》《卖花姑娘》《卖报的老人》《送报纸的人》《石匠》等等,尤其是他的医院叙诗,从《停顿》中对“手术台上三十四岁的未婚女孩”的人文关切,到《身体中的恐怖主义》《这双手》中的职业体验,再到《内科楼外面的月季花》中的即时触动:世上总有开悟早的人/比如我管的四床,胃癌。手术、化疗/脱发。我看见他每天都会/默默在这些花前站几次。还有《我理解的美》《熟悉》等诗篇中的日常浓缩等等,诗人以素描式的笔锋及艺术敏感为我们留下了陌生化的生活诗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创造了难得一见的“医生诗学”,比如这首《温柔》:
在夷陵广场
一个年轻的妈妈用双手搀扶着
蹒跚学步的孩子
在我们小区
一个白发苍苍的儿子用轮椅推着
苍老失忆的父亲
在医院内的花园
一个癌症患者恋恋不舍地看着
含苞欲放的月季……
这司空见惯的情景
常常让我停下来,泪流满面
现在,站在冬日暖阳下
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这世间所有温柔
都值得我们踮起脚尖
日常的温柔最动人心,慈悲是最高贵的爱。这既是诗歌本身的净化之功,也是医生职业对邱红根的诗性赋能。关于爱,邱红根着墨不少,色彩斑斓,均建立在独到的经验基石之上,明快、热烈、深沉。有对家乡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妻子的爱,对亲友乃至陌生人的人性之爱,更有诗人的人格之爱:这些年/我的爱越来越客观/具体。它不恣意,不泛滥/涵盖了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爱……》)
《七星莲藕》可以认为是邱红根此类题材的代表作:
我爱中空的事物胜过实心的事物
譬如莲藕
我爱平原广袤的胸襟胜过山地狭隘的起伏
譬如汉川市的刘家隔
我爱落地生根的踏实胜过空中楼阁的虚幻
我爱刘家隔的七星莲藕
这种物竞天择,在我看来
是大地的恩典,是人间种下的福田
万物都有其独特的星象
眼前的莲藕,如佛塔。五节七孔
晶莹、通透、圆满。掰开来有如缘分
还牵出长长的丝线
无论是诗人的价值观,还是心性品行,也无论是客体的喻意还是弦外之音,这首诗表现得均很完美。
与此诗相对应的是,诗人对家乡的感情,可谓异常炽热。邱红根多次写到老家涂邱,由此对地理似乎深有研究。有意思的是,为了看清自己的生养之地,他不得不动用比例尺、放大镜等专业物件,以完成一种虔诚而重要的价值指认:我必须宗教般记住它/用整整一生,涂邱/——它是一个流浪在外的人/内心的地理(《涂邱》)。他还有一首很重要的诗《地图上的旅行》:
用1:500比例尺打开高德
车过老家村口,一眼就看见了
菜园子里劳动的老父亲
我盯着地图上渐渐远去的老父亲
足足呆了三分钟
对于一位纯粹的诗人,世俗或专业的价值认同往往存在很多的不确定性,那么,与故乡相互依存的真诚书写,必定会成全一种非常现实的价值辨识,而这也可能是唯一能自己左右的可靠渠道。诗人邱红根对故乡涂邱在地图上的反复确认,既是一种本能的时空眷恋,更是一种深含悲怆的个体存在之意义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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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红根的诗学意义还在于对死亡的另类探掘。
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说:诗对我而言,几乎是对诸多需求构成的复杂压力的物理释放或解决——去创造、申辩、赞美、解释和外推的渴望。这与心理学上关于情绪需要适当外泄的说法同出一辙。具体到外科医生邱红根,“复杂压力的物理解放或解决”的途径就是诗歌。
“一生一世,我们/有几个能保持身体的完整”(《多余》),从手术的职业经验开始,诗人开始繁复地逼近或面对死亡。
在微信圈、在病床、在殡仪馆、在公墓,甚至在亲人的电话里、与一群飞鸟的对视中,他都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死亡,从而抵达内心需要的那片澄明和宁静:我必须盯着不远处隔离病房的灯火/昨夜又有人/没有熬过黑色的寒流(《必须》);让我们看看这些墓碑吧/每个墓碑都对应一个鲜活的生命/而今他们曲折的一生/浓缩在简短的汉字里(《在公墓》);一个人的死/带走的是他和乡村的普遍联系/他鲜为人知的故事/会像露水被风收走/最后被土地收藏(《减法》);我确信,每一只飞鸟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每一只飞鸟/最后都有体面的葬礼(《每只飞鸟都有体面的葬礼》)。
海明威说,无常才是一切的真相。生死的无常和残酷,邱红根用近乎冷漠的语调写出,一种通透生命实质的悲凉令人颤动。可以说,在不断的悲情凝视中,诗人发现了人生的宿命。
快是如此限制人的想象
让我们无暇思考
事物的来去都有它固定的时间
这是邱红根颇为看重的一首《动车穿过故乡》中的诗句。与“快和慢”相呼应,一个值得注意的新动向是,他近几年特别青睐“仪式”这一词根,似乎写诗的仪式感也渗透到了他的日生活。比如《杯子》《仪式感》等诗,“这么多杯子/我用它们喝茶和饮水/我用各式各样杯子/这形式已经远远大于内容”。作为一位有写作洁癖的诗人,他的这一喜好可以认为是对死亡题材的自然延伸,通过具物的象征传递生死教谕以及日常无处不在的悲剧意味。比较典型的是他的这首《结》:
在月亮湖
有高高的电线
电线上歇着很多鸟
远远看去
就像很多黑黑的结
一阵风吹来
一些结散开
在另外的地方
再打上一个崭新的结
月亮湖太大呀
很多鸟
一辈子都飞不出去
很多鸟
一辈子就是月亮湖
高高电线上的
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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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坚持,因为自觉求变,更因为敬畏,邱红根30多年的诗歌创作保持了良好水准。他的改变不是推倒重来,更不是跟风附会,而是内敛修行,还愿造福,忠于诗人的独立性,扎根于身边熟悉的日常,不断在语言和技艺上精进和拓展,以自己的凝神洞见,在生活中发现庄严的诗光,展现爱,发现美,给人以向上向善的诗歌力量。“就像亚当寻找遗失的肋骨/我愿意做一个‘在路上’的人/我愿意把每次旅行都当作是一次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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