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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到“美学诊所”
——试论诗人安琪的转型

徐晓



诗人安琪曾在《长诗写作笔记》一文写道:“我的写作自始至终都跟我的生命发生关系,我可以在每一首诗中还原出当时写作的背景和遇到的人/事/物,客观地说,我有着比较得心应手的用语言转化生活的智力和手艺,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被我纳入诗中。”安琪是一位将生活与诗歌融为一体的诗人,诗即是生活,生活随处可成诗。诗歌是她的生命史,也是她的自传。她是被诗神眷顾的宠儿,总有源源不断的热情与激情从她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化作一首首电闪雷鸣、疾风骤雨般的诗歌。读安琪的诗,就如同走进她由语言建造而成的私人生活空间。这相当考验读者的智识和勇气。因为安琪笔下为我们呈现的世界,是一个驳杂的、动荡的、撕裂的世界。我们要有一颗强大的、不怕受伤的心,方能走入她的诗歌世界,与一个滚烫的、炙热的灵魂相遇相会。

自2002年安琪从家乡福建漳州来到北京生活以来写就的诗歌,无不显露着一个孤独的漂泊者在异乡所经受的痛苦、挣扎和磨难,如她近年出版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作家出版社2004年)、《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长诗选,2012年)、《极地之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等诗集中的诗歌都反映了诗人一路走来的心灵历程和人生遭际。她像一个英勇的战士,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没有退路的险境,以饱涨的激情、旺盛的语言创造力来记录女性在这个时代艰难独行的切肤体验,诗歌中充盈着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事实上评论家们也多从女性主义这一角度来论及安琪的诗歌,这一评价也得到了安琪的肯定,她曾直言自己骨子里是个女性主义者。在《女性主义者笔记》中,安琪写道:“一个女性主义者必定是先锋精神的追求者……先锋,永远必须!它是创新、勇往直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激烈,它使‘我到来、我看见、我说出’成为可能,它拒绝千人一面,它血管里流淌的永远是个性的血。”安琪对女性主义诗歌的见解,同样也是她的诗观。

在安琪大量的诗歌、随笔、创作谈及访谈中,我们不难从中发现其生活和写作的轨迹。安琪是非常真诚的诗人,她近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向这个世界袒露自己内心的隐秘,抒发当下的瞬时感受,甚至是撕开自己的心将这一切的一切和盘托出。她的诗文是相互印证的,她来路清晰,有迹可寻。最重要的是,她所呈现出的创作姿态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她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者,是什么都不怕的。诗歌,本就是对生活的反叛。女性主义诗人,则是扛着刀枪独闯世界这火热的战场的勇士!除了安琪在诗歌中所致敬的女人的梦想——杜拉斯,安琪还让我想到了萧红,想到了茨维塔耶娃,想到了毕肖普,想到了安妮·塞克斯顿,想到了那些满腹才情、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敢于横冲直撞、坚韧而无畏的女性们。她们,只身一人闯荡天下,每一天都是背水一战,每一天都是重新开始。她们,披着一身风雪走在时代宽阔的街道上,当她们转身,她们一定是笑着的。

安琪的“先锋”意识,她的冒险精神,她时时刻刻澎湃喷涌着的激情,她对诗歌的极致求索与探寻,一直贯穿她的诗歌创作之路始终,而这一风貌的改观则是从诗集《美学诊所》初露端倪的。

出版于2017年的诗集《美学诊所》收录了安琪2013年至2016年的120首短诗和3首长诗,与之前的作品相比,这部诗集不论是在主题还是风格方面,都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可以说是安琪新世纪以来诗歌创作的转型之作。正如安琪在诗集后记中的自述:“2012年,我在北京有了知音般的爱人,结束了10年艰辛的北漂生活,落地安家,诗歌写作进入新的调整期。在此之前,推动我写作的强大动力来自两个字‘不安’。”想必这种“不安”是含义复杂的,它不仅仅是一个词,一个解释了诗人长达20年的诗歌写作的动因的词,而是混聚了诗人多年的血泪、欢笑、幸福、苦痛的多重人生体验之后升华而成的生命结晶。当诗人结束居无定所的漂泊之旅,当生活愈发向梦想靠近,当俗世的幸福得以落地生根,这种“不安”感对于一位为诗歌而生的诗人而言,虽不至于完全消失,但必然理所当然地退至次要位置。这也是《美学诊所》这部诗集的独特所在,相对稳定自如的生存环境,一定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诗人的创作心态,无形中也改变了诗歌的内部节奏,过往诗歌中那种马不停蹄的速度感降了下来,无从安放的紧张感得到了一定的舒缓,词语与词语之间也有了更多可以喘息的空间。即诗人这一时期的诗歌少了些尖锐,多了些柔软;少了些激烈,多了些平和;少了些内部审视,多了些外部抒怀。

好诗总能一瞬间突然击中人的灵魂,而让审美接受者毫无准备——简洁直白的语言、密集快速的节奏、一泻千里的意识流动,诗句中喷薄而出的紧张感、压迫感,给人以内心强烈的撞击。毫无疑问,包括《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在内,大量独具“安琪式”风格的诗歌,深深地打着安琪“北漂”生活经历的烙印从安琪的文字中可以发现,安琪并没有将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视作被诗神宠幸的代价,而是将这一切遭际视作“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爱我的必然的命运,忍受并且热爱。”或许在某一阶段,从世俗的意义上来说,成为幸福的女人和成为优秀的女诗人在安琪身上同时并存是自相矛盾的,正是这种矛盾强化了安琪诗歌中巨大的张力,也使得她通过诗歌对现实进行抗争和反叛的刀剑愈发锋利。

当推动诗歌写作的强大动力“不安”撤退之后,当动荡漂泊的生活成为过去时,安琪该如何开展接下来的写作?《美学诊所》这部诗集见证了安琪这一过渡时期的转型。

要谈论这本诗集,很难绕过这首被作为诗集名字的《美学诊所》的诗歌。确实,这首诗在整本诗集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美学”与“诊所”这两个本来完全毫无关系的词语竟然组合到了一起,并成为一首诗的题目,进而成为一本诗集的名字,实在是令人耳目一新。我们知道,“美学”属于哲学的范畴,“美学”研究的对象是审美活动。审美活动是人的一种以意象世界为对象的人生体验活动,是人类的一种精神文化活动。所以写诗就是一种审美活动,诗歌就是一种美学。而“诊所”,通常意义上指的是区别于医院的小型的治病救人的医疗机构。一个哲学术语与一个具体的物象,何以联系到了一起?“美学”有着精神性的疗愈功能,审美能够丰富人的精神世界,救赎人类苦痛的心灵,而现实中的“诊所”能够医治人的肉身,使人的身体免于或者减轻疾病和疼痛的折磨。“我看到患美学病的人开了诊所,诊所名为美学/我是否也该开一个诊所,诊所名为诗歌。”能够将人的精神与肉身一起治愈的地方,不叫“美学诊所”还能叫什么呢?因此,当“美学”与“诊所”两个词语结合到一起,竟然是如此的贴切,这一独具匠心的设计,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当我们以这首诗为中心辐射考察整本诗集中的诗歌,不难发现安琪所怀有的诗歌抱负和野心。作为一个执着的勇于冒险、尝试和挑战自我的诗人,她秉持“先锋”的观念,在诗歌中不断地进行多元的美学探索,试图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学王国。“美学没有诊所,患美学病的人怎么办?”开篇语出惊人,让人摸不着头脑,似懂非懂。这是典型的“安琪式”诗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相信读完这首诗的开头,在引起一些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之外,同时也会将另一些读者拒之门外。这是安琪在美学探索之后的审美接受的正常现象,也是诗歌必然而真正的命运——诗歌的美学标准决定了它仅仅是属于一部分人的,它是小众的,它有它特定的读者,即那些同样被诗神命中的人们。读者无权因一首诗晦涩难懂而把责任归咎于诗人,这一问题的根源绝大多数情况出自读者本身。诗歌的受众必定是小范围的,如同任何伟大的艺术皆稀有而珍贵一样。这也是诗题叫“美学诊所”而非“美学医院”的原因所在。

“我相信当我坐诊诗歌诊所,我的诗将源源不断/就像我相信,每一个医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透过诗句我们可以想象诗人爱诗之深切与痴狂,以至于怀疑自己也病了。然而,她又相信自己坐诊诗歌诊所的时候一定会像医生一样,不生病不死去,这种理想化浪漫化的想象,只有在诗歌中才能实现,只有在精神世界的漫游中才能畅通无阻。当诗人从想象回到现实,“汽车在空荡的北京城疾驰,帮我找到了过年的感觉:/八百万人回到他们的故乡,北京回到北京。”诗人在空荡的北京街头,想着诗歌,想着故乡,想着自己所置身其中的北京城,在春节这样一个本该回乡与亲人团聚的节日里,定是胸中波澜万千,却也只是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诗行:“一个患美学病的人,把诗歌病也患上了。”自始至终诗人都没有明确说明“美学病”和“诗歌病”到底是什么,作为一座独属于诗人的“精神花园”,“美学诊所”是有神性的,它无所不能,但是它能将多年的乡愁治愈吗?

除却对故乡与异乡爱恨交织的情感体验,对女性命运的关照与审视、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也是安琪在《美学诊所》中依旧反复书写的主题。如《燕郊》《甲午年春,读<史记>,兼怀父亲》《在回京的飞机上回望成都》《内自我》《局有误》等诗歌。在《在回京的飞机上回望成都》这首诗的开端,诗人便经由不可遏制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的过程完成了一次对青春往昔的回忆:“青春的泪水/14年后流了下来/舷窗外的成都,迷蒙一如既往/我已看不见1999年的我”,诗人仿佛极力压制着内心波涛汹涌的思绪,将对过往沉痛的回忆化作了深沉内敛的诗情:“谁能在青春预测衰老的谜底/谁就能在命运布下咒语前脱身逃逸/我看见了你的衰老/我感到了命运的恐怖。”

在安琪的一些诗歌中,感性的经验中增加了智性的思考,象征、暗示、隐喻等艺术表现策略扩展了思维的疆域,理性逻辑点燃了诗歌的智慧之光。在《假如》一诗中,安琪再次将笔锋指向了“男人”“女人”这一对关于“人”的范畴:“假如你没有在一朵花上躺过,你就不能称之为女人/假如你没有在一朵花上睡过/你就不能称之为男人”,安琪将“男人”“女人”性别之间的幽微之处,以一字之别,点到为止,言约义丰,实为精妙。随后便设置了一个极富想象空间的戏剧化情境:

你躺着,自成一个自足的世界,你在你的躺中睡着
千山万水向你纷涌而来,却被你挡在梦外,你很美

那向你遥遥赶来的男人在他的奔走里不断发射他的
意念构成终将埋葬你的陷阱,他喜爱你这株生长在

异乡的植物!粉红的丝绸样光滑而健康的裸体如此
匀称,他就要用称之为亲切的陷阱啜饮你、针灸你

整首诗构思灵巧,同样是以女性视角展开,诗人将语言的开放性和丰富性运用到了极致,短短几行诗句便塑造了一个没有硝烟却令人心惊肉跳的人性战场——两性之间以爱为名的博弈,征服与被征服,厮杀与拯救……悉数上演。“啜饮”与“针灸”两个词语看似互相矛盾,实际上在爱情的领域里,它们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而“针灸”则是整首诗的诗眼,它将整首诗的情感基调指向了温暖与救赎。“假如你没有被啜饮过针灸过,你就不能称之为女人。”诗人在探讨男女两性之间对立又交融的微妙关系的基础上,也表达了对兼具肉身与情感的人的生命本质的深邃沉思。

而从另外一首诗歌《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中,则可以更明显地发现安琪与十年前写就的一批以《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为代表的诗歌之间的变化,鲜明地呈现了诗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状态和生活状态。如果说《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是惊涛骇浪的、激烈的、莽撞的,那么《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则是宁静舒缓的、温柔的、自如的。

红葡萄酒让人脸红
白葡萄酒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那天你往我的身体倒酒,红葡萄酒
白葡萄酒,于是你浇灌出了

红脸的我
继续红脸的我。

我红着脸听你赞美我
然后我继续红着脸赞美你

批评的话让人脸红
赞美的话为什么,也让人脸红?

相较于过往诗歌中狂风骤雨般的自白抒情,这首诗叙述克制而含蓄,将情感的波澜寓于平静的海面之下。“红葡萄酒”“白葡萄酒”与“批评的话”“赞美的话”这两对对立的词语看似直白简单,实则两组并置的矛盾词语组合到一起形成了语感的跳跃性,在“倒酒”与“赞美”的行动中生发和碰撞出柔情蜜意的火花,全诗没有提及一个跟“爱”或者“幸福”有关的字眼,而仅仅“脸红”一词,一个正在被爱情浸润着的女人的形象跃然于纸上,画面感十足,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诗歌内部的活力和弹性得以淋漓尽致地彰显,给人以新鲜的审美感受和多重想象空间。

在《美学诊所》中,还有一部分值得引起重视的诗歌,是诗人在外出采风时采撷瞬时的灵感所得。在书斋里闭门造车的诗人是不可靠的。当诗人走出束缚和捆绑自身的狭小居所,来到大自然中,拜天地为师,向山水和历史致敬,那么其诗歌的质地自然便能承接到宇宙万物的精髓。对于外界一切新鲜而陌生的事物,安琪有着强大的胃口,也有着惊人的消化能力。她游泰山,拜孔庙,写就数首致敬古人和先哲的诗歌:《孔神的曲阜》《孔庙拜先师》《过尼山》《忆泰山》等;她的鄂尔多斯之行,为那片土地上留下了最真挚感人的诗篇:《望月》《黄昏,献给鄂尔多斯的八行诗》《鄂尔多斯截句》等。正如安琪所言:“未经文字记录的人生不值一过!”一个诗人走过的路,一定都藏在她的诗行里——她的生活的印记,她的灵魂的思考,她的诗歌美学的探索和转型,她对这世间万事万物的理解,她的悲悯,她的爱与恨,都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诗篇中。

《美学诊所》中的安琪,依旧是那个思想尖锐锋芒毕露的安琪,依旧是那个将“先锋”进行到底的女性主义诗人安琪,同时也是一个更加柔软的安琪。我们已经知道,“美学诊所”治愈诗歌,或许,也治愈乡愁,除此之外,它还治愈什么呢?相信答案已经藏在我们每个读者的心中,也隐含在安琪已经写就和尚未完成的诗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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