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发和自觉之间保持一种活力
——简评许玲琴的诗《我试图用一根草绳捆住记忆中最光亮的部分》

易飞


诗题《我试图用一根草绳捆住记忆中最光亮的部分》有些长，这是作者的个人偏好，这种偏好在当代诗人和外国诗人那里也随处可见。许玲琴的诗我读的比较多，像这样的长题似乎不多，也许是偶尔为之。“我”和“草绳”都可以成为主语，二次主语的形式中有转移，但依然在强化前者，因为草绳捆住的动作是前一个主语（主体）派生的——草绳不可能自己捆住，所以主体依然是“我”。值得注意的是，主体要捆住的是“记忆中最光亮的部分”——这部分是什么？捆住的动作是实的，但捆住的对象是虚的。记忆是一个很有张力的时间概念，也是一个空间概念，不是什么都要捆住，有选择：“最光亮的部分”。用草绳捆住一个抽象的东西，是作者的一种预设，我以为大有诗性在。

祖父饭后做得最多的事情
不是在夕光下抽一袋烟
而是坐在一小条凳上搓草绳

这是个场景描写，在傍晚的夕光下中一个温暖的画面。“最多”显然是强调，“做得最多的事情”一定是主人公喜欢做的事情，体现主人公的一种喜好。此节我注意到两组介词与两个动词：“在夕光下”与“坐在一小条凳上”，“抽”与“搓”。前者表示动作、情状所涉及的处所、时间、范围等，后者是发出的动作。我在想，“抽”这一动作，可能本身含有享受的意味，更多指向精神层面。考虑到祖父的年龄，应该有安享的意味；“搓”的动作，如果考虑到偏好，享受的意味也许有，但会少一些，更多的意味是祖父在劳作，做农事——草绳是有其实际用途的，此处更多指向了物质层面。在抽烟与搓草绳之间，祖父选择了后者。这是作者的一种故意，是为下面即将展开的言说，作出铺垫。

他把这些风中把持不定的
一些轻飘的事物
拢在脚下
让它们渐渐平伏
安静中抱成一团

陈超先生认为，好诗人的技艺，如球星的“手感”，精敏有效，一点不显匠气和板滞。诗作在第二节展示作者鲜活而精致的手感，并在自发和自觉之间保持了一种活力：既有“深思熟虑”的精审，又葆有着“即兴”般的鲜活感，精彩随之出现。随着祖父动作的展开，草绳在悄悄成形，诗意也在悄然生发。“风中把持不定的/一些轻飘的事物”是实写也是虚写，有过搓草绳经验的人知道，草绳在搓的过程中，始终是在主人公的手上跳跃的，忽东忽西，如果有风，一不小心还会掉到地上。草是轻的，自然是 “轻飘”的，但显然有寓意在。作者出身于江汉平原的监利市，平原上傍晚起风，甚至下一阵小雨，当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草绳在风中把持不定是一种客观现象。但你读着，感觉已经悄然进入了主观的层面——因为作者足够高明，“把持不定”与“轻飘的事物”中，其双喻甚至多喻的用词，已很难区分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的。我在想，“把持不定”可不可以换成“把握不住”——“把握不住”也是现场的真实情状，也是准确的，也有抽象的意味在，但经过反复比较后，确认了作者写作的用心与炼字遣句的精审。可以看出，“把握不住”与“把持不定”在境界和人性的层面上，还是有一定的误差。

“拢在脚下”之“拢”，何其形象精准？搓绳的过程中，一定有一些搓掉了，搓坏了，也可能有一些草过于枯朽，经不起一搓，成了废品。“拢在脚下”，不让纷乱的草绳乱丢一地，不仅是搓绳者的一种习惯，还有某种此类农事者的地方风俗，还有俭省、整洁，过一种小日子的味道。也许还有某种惜物之味，即使它是废弃的，也要“拢”着，因为经过了主人公的手的打磨和抚摸。“渐渐平伏”与“抱成一团”也是实虚结合，切合精准，草在主人公的手中经过合理的摆布安放后，被编入了一根绳子的某一个部分，非常稳定，再也不会“把持不定”，即使风的作用下也不会“轻飘”。它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和自身的价值链，所以有了归属感，甚至成就感，所以“渐渐平伏”。“抱成一团”则有情绪的表达，有某种欢愉感，更有认同感在。

摊开布满老茧的双手
分别朝左右掌心吐下口水
然后抓起两把稻草
让它们顺一个方向纠结

可以断定，作者有长期乡下生活的经验，这一节展示了作者深入的观察力与细节抓取的功力。草树先生认为，记忆越“久远”，“细节本身”就是价值。可以肯定，作者抓取的这种细节是比较久远的，或者现在出现的越来越少了。随着新农村建设和美丽乡村的进行，现代手段更多应用于农事，搓绳者会越来越少，但作为一门手艺或是一些人的偏好，不可能消失。经常搓草绳的人，手上一定是“布满老茧的”，草绳的粗糙与扭结，一定会让搓绳者手上留下印记，拉、纽、咬合、束紧。有时还要用力，其靠的还是手上功夫。“朝左右掌心吐下口水”，是因为在搓的过程中，草绳可能比较滑，口水可能会增加黏合性。高层次诗意的美，非关素材的“洁癖”，而关语象的本真活力。虽然动作本身可能不雅，但这是生活的真实写照。“顺一个方向纠结”的语言表达也是有趣味的，其实是让两把稻草朝一个方向扭结、伸入、缠绕，不能反方向，否则草绳是搓不好的，搓不紧的，会成为和一盘散草。此处的“顺”是搓绳者之必需，是搓绳者的方向，也可能是作品的一种方向。

——一根草绳
扎在祖父的腰里
捆在了收割后的菜籽麦子
麻杆棉花梗上

此节回答了祖父搓草绳的用途，指出了草绳的适用性，描写的是一幅草绳带来的收割和收藏的生计图景，充满了乡村生活的气息。它的顺序也是很有意味的，草绳搓好后，并不是放在筐或篮子里挑或担到田野，是“扎在祖父的腰里”——一个“扎”字，充分体现了草绳的特点，它细而长，绵密结实，可以一圈圈绑在腰里，并不需要借助其它的器具来携带它，这里隐含着某种乡村劳作的生存智慧。如果没有深入的乡村生活体验和警敏的观察力，作者是不可能写到如此细腻生动的。“菜籽麦子”和“麻杆棉花梗”只是不同季节农作物的代指，春天种下菜籽，冬天棉花收割后后只剩下棉梗，“麦子”和“麻杆”大体是夏秋之作物。可以说，几乎所有的乡村活计，草绳都有可能用得上，因为它的用途具有普适性。

祖父的脸一半金黄
一半沉浸在时光里

读到这两句，我自然想起了诗题《我试图用一根草绳捆住记忆中最光亮的部分》，现在最光亮的地方出现了：祖父的脸一半金黄/一半沉浸在时光里。这里依然有作者细腻准确的观察与摹写，“金黄”可能来自三个方面：稻草是金黄的，夕光是金黄的，并由此映衬出第三种金黄——祖父的脸。金黄本身是一种温暖的色彩，“沉浸在时光里”则明显作了感情的认定：这样子的生活祖父很满足，也有自己的成就感。

很小的时候
祖父就用这无声的言语告诉我
稻草不能变成黄金
但稻草能拧成一股绳

此一节作者开始展示观察和思考之后的抽象力，无论此前多么深入地观察搓草者的生活和精准地摹写细节，最后也一定要有“临空一跃”，可以理解为前述部分的踏板，能够跃升多高取决于作者的诗学素养和心志能量，但跃升的自然和有分寸，则是所有诗写者的难题，胡乱拔高、不相关联的起跳，不仅不会加分，反而会破坏一首好诗，甚至令人反感。一般来说，在好诗人笔下，即兴的灵感和精审的观察，不是诗思的落脚点，而只是跳板，诗人在生命经验涵泳后的洞察力，直至挖掘出经久而内在的经验的纹理，才能应证久经磨练的好手艺。
此节从语调到拉开，叙事的方向不变，只是在时间上作了回溯，“很小”是一个时间概念，有个人的历程感，代入感也很好，读者如果有相关的经历很快就会融入其中。“无声的言语”再一次回到了搓草绳的现场，前述已交待，由于草绳两股纽结，不仅有用力，还要专注，否则会零乱，所以埋头搓强者不太会说话，以保持体力和精力。另一个方面，这可能是祖父的个性使然，不爱说话，或者在劳动的过程中不说话，就像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说话，这是一种习惯。“无声的言语”更是文本的一种气质和风度。

“稻草不能变成黄金/但稻草能拧成一股绳”，这应该是全诗之眼。其中的哲思与意旨，无须赘言。

我宁可把这到处可见的稻草
比喻成菊花遍野
也不把它想象成黄金满地

最后一节非常自然，如水银泄地，呼之欲出。“宁可”的语调带有某种个人的偏好与倔强，无论稻草多么金黄，它只能成为一个比喻，“也不把它想象成黄金满地”。 即使其如九月之菊，遍野金黄有过一时的明艳，也终究会凋零败北。此处有两个词值得注意：“到处可见”与“黄金满地”。两者都是一种宏观扫描，“稻草”和“黄金”均成为一种代指，一种虚浮的风尚，虽然它带有繁盛的气象，美好的愿景，但因其轻、细、易断、弱小、肤浅，前者永远不可能成为后者——稻草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黄金，其终究会失去生命力与活力。也许认清自己的角色定位，认清自己的渺小与弱小，默默地奉献自己的一份子，成为某一个纽带上和群体上的结实的一部分，才是价值所在，才是存在之道和生命之需。

庞德认为，一门艺术的检验标准是它的精确性。如果从这个角度审视这首诗，是可以经得起“考验”的。全诗词与物相当精准，细节准确生动，看得出作者多年受诗歌规训，其展示出的手上功夫，集鲜活性、灵动性与准确性与一体。尤其是准确性，可以让人叹服。一般来说，鲜活、灵动的东西容易漂浮，但作者掌控能力非常出色，死死铆住运行的方向，不让其脱轨。


附：

我试图用一根草绳捆住记忆中最光亮的部分

许玲琴


祖父饭后做得最多的事情
不是在夕光下抽一袋烟
而是坐在一小条凳上搓草绳

他把这些风中把持不定的
一些轻飘的事物
拢在脚下
让它们渐渐平伏
安静中抱成一团

摊开布满老茧的双手
分别朝左右掌心吐下口水
然后抓起两把稻草
让它们顺一个方向纠结

——一根草绳
扎在祖父的腰里
捆在了收割后的菜籽麦子
麻杆棉花梗上

祖父的脸一半金黄
一半沉浸在时光里

很小的时候
祖父就用这无声的言语告诉我
稻草不能变成黄金
但稻草能拧成一股绳

我宁可把这到处可见的稻草
比喻成菊花遍野
也不把它想象成黄金满地

最后一节非常自然，如水银泄地，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