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数·理:刘国安诗歌的哲学思辨
张先胜
一
新年伊始,贞下起元。元旦刚过,我收到友人刘国安的新诗集《刨花与锯末》,这是他的第三本诗集。去年暑期时候,收藏了他的诗集《梦的入口处》。一年一本集子,足见诗人近年来收获之丰饶,成果之显著。刘国安出生于沼山北麓、梁子湖南岸的一户寻常而厚道的农民家庭,通过努力考入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后又长时间在乡村基层工作。滚在泥土里长大,坐在泥土里学习、成长,站在泥土上观察、思考,遥望诗和远方。然后,家乡的这片红土地上的山川河流、春花秋月、虫鱼鸟兽,及生活在红土地上的母亲、乡亲成为诗人叙事抒情的具象,乡愁是刘国安诗歌创作的重大母题。诗人的两部新诗集,辑录入近年来创作的215首诗作,书写乡愁的有116首,约占总篇幅的54%。而116首中,写“母亲”的有18首。
“乡愁”是一种意境,是心灵时空的动态存在,它的范围广阔无垠,与我们的哲学意象相联系。意境则是意象的排列组合、叠加升华。意象即是寓“意”之“象”,就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这里的所谓客观物象,我们称之为具象。具象做形容词时的意思是具体的,不抽象的;作名词时的意思是具体形象。
世界上不存在独立于人的思维的“纯自然”。宇宙原始,鸿蒙混沌,空空如也。空生万象的过程就是物质被定义、被命名的过程,客观物象获得“名字”的那一刻才存在。比如说,孩子出生之前,我们不能指称子宫内的“物质”,只有在母亲生产后,才可以说是个“小孩”,并进一步定义为“男孩”或是“女孩”。人类漫长的发展史上,所有出现的客观物象都是成功被命名的。
获得命名的客观物象我们称为具象,无数的具象组成五彩纷呈,纷繁复杂的世界。具象在一定时空内相对固定,我们认为它是客观的。其实,客观物象并不“客观”,它是能够并且事实上已经被人类不断地重新定义的。人类通过眼耳鼻舌身意诸般感觉器官获得具象,通过思辨形成意象,再对意象进行推理、解构和升华,获得意境。
诗歌存在的价值就是通过对客观物象辨别、领会,获得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我们喜欢阅读刘国安的诗,称颂他的乡愁诗,正是由于他通过审美努力,将生活图景和思想感情融为一体,形成艺术典型。
比如《烤红薯》:
一只红薯,躺在城市街口的
烤炉上大汗淋漓。他
匆匆进城,忘了带户口本,
也来不及与母亲打招呼。
一袋烟功夫,乡愁被烤糊。
瘦弱的身躯转眼间成为
一张红唇的甜点心。
芒种后的雨滴,是母亲
思念的泪花。高高的山冈上,
母亲又在栽红薯。一根根
藤蔓在阳光下延伸,母亲的
希冀也在风雨里生长。
母爱总是能装满一箩筐,
“又不知,到时有几只
红薯要进城受炼狱?”
城里的红薯叫人带了话,日子
总还得要继续,只希望村里
几个叫“苕货”的同伴
比他过得好。
诗人用精炼的语言构建出三组意象图画:城市街口的“烤红薯”、山冈上冒雨栽红薯的母亲、留在村里活成“苕货”的同伴,三组意象的牵连和融合,构成一个乡村人命运的隐喻,“泥土的母亲”满怀希冀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儿子,在城市里被生活翻转炙烤成为一只稀烂的“烤红薯”,被“红唇”嚼食的“甜点心”,然而,就地躺平会怎样呢?看看那些“苕货”就知道了,乡村人物的命运就像母亲思念的泪花,飘落在哪里结果一样,被生活蒸发。
诗人借“红薯”这一具象构成一种“隐喻”,创造出来一组意象,休姆认为“有生命的意象是诗歌的灵魂”。诗与散文的区别就在意象上“直觉的语言是诗”,因为它运用意象。间接的语言是散文。隐喻就是“直觉的语言”,它精确地描绘、传达出有的意象。
《烤红薯》用一系列意象,形成形神情理统一、虚实有无协调,既生于意外,又蕴于象内的乡愁意境,完成对乡愁的命名。诗人在两本新诗集中,用沉思翰藻之文,创造出多种不同的艺术境界,多色彩、多维度、多层次地命名乡愁,表达诗人对乡土、乡村、乡亲的深深眷念和无比热爱。
二
我读过刘国安诗歌的很多评论文章,似乎很少有人谈论到诗人在语言上对数学乃至自然科学领域“词语”(记号)的探索。实际上,诗人的两本诗集里,像“山顶上的霞光∕一条人生的辅助线∕梦想折射苦熬的底色(《一株丹桂》)”“心神尚未安定∕‘鸡兔同笼’闯进来∕要把时光代入∕‘好个二元一次方程’(《数学联考入梦来》)”“老虎钳扭开一连串叩问交织∕铜铝线、保险丝和胶带的排列重组∕超导体与绝缘体的时空反转(《导线》)”“自呱呱坠地∕每个人都面临∕一道人生方程式∕一切或许是未知数∕期望的是绝对值∕但更多的是不等式(《人生与代数求解》)”这些对抽象的词语的具象运用的探索,是一种创新,而这种创新努力,也有足够的理论支撑。
雅各布森认为“诗是具有独立价值的词的形式显现”。诗的本质在于表达目的的“诗歌语言(词)的形式显现”。诗歌的诗性功能越强,语言就越指向外在的现实环境,越偏离用的目的,而指向自身,指向语言本身的形式因数,如音韵、词语和句子。
瑞恰兹认为科学语言使用的是符号,而诗歌语言使用的是“记号”。诗歌语言是一种建立在记号基础上的情感语言,而科学语言则是一种符号语言。诗歌语言关注的是所唤起的情感或态度的性质,而科学语言则注重符号化的正确性和指称的真实性。科学的陈述只是为了传达信息,而不关心情感效果。因此,科学的的陈述必须具有可论证性,严格遵守逻辑规则。而诗歌语言中的陈述则是一种拟陈述。拟陈述是不能被经验事实证实的陈述。诗歌的陈述目的是为了表达情感并获得读者情感上的相信。
基于上述的观点,我们再来分析《人生与代数求解》这首诗:
自呱呱坠地
每个人都面临
一道人生方程式
一切或许是未知数
期望的是绝对值
但更多的是不等式
将理想小心翼翼
代入方程
顺风满帆时
结果有时是平方和
借助化整为零
很快求得正解
不尽如人意时
人生是多元方程
通过因式分解
可以顺理成章
人生有激流
有险滩和暗礁
生活的不定式
决定道路有多种可能
有时还需开方求根
智慧的坚持
是代数求解的钥匙
平方根有正有负
最后还在于
我们用心选择
诗歌比较集中地使用了“方程式”“未知数”“绝对值”“不等式”“代入方程”“正解”“平方和”“多元方程”“因式分解”“不定式”“开方求根”“代数求解”“正负平方根”等数学语词,很显然这不是一般的运用,而是移用,是一种修辞学上的挪移。它们不再注重概念原有的正确性和指称的真实性,而是抵达表情达意的目的。
三
西方古代哲学家,往往是数学家,如柏拉图、如亚里士多德、如笛卡尔、如康德。普林希姆认为数学不仅是演绎的科学,也是最高级的智能活力和美学体现。史密斯说:“数论是人类知识最古老的一个分支,然而他的一些最深奥的秘密与其最平凡的真理是密切相连的”。大自然的伟大著作是用数学符号书写的。人类的顶级智慧是相通的,中国古代的哲学,也是由象和数来表述和推演的。
易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之出,以象之显也。其象所示,乃数也。《易经》里的河图、洛书为特殊的数理模型。“数”在《易经》中既有哲学性的探讨,也有科学性的分析。它从现象界中形而下的数理出发,演绎推理事物的变化过程,同时也具有归纳了解形而上的原始本能。《易经》中的“理”主要指事物的内在规律和原理,象和数相互补充,通过象的直观表现和数的量化描述,揭示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理为其核,象数为其表,象数合一,象中含理,理中寓象,象、数、理三者相辅相成。
诗是蕴含的生命意蕴,追求的灵心世界、对内在心灵的关注,这些都是哲学的本质内容。哲学是诗的重要因素,诗也是哲学的存在形式。因此,孔子说:“诗言志。”诗歌表达人的志向和愿望,不仅仅是文字的艺术,更是诗人内心思想、情感和抱负的反映。诗歌需要合适的书写方式。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表现手法有赋、比、兴。这里的比,就是以彼物喻此物,诗人本体的感情借一个事物作类比。我们回过头来认真品读《人生与代数求解》:“将理想小心翼翼∕代入方程∕顺风满帆时∕结果有时是平方和∕借助化整为零∕很快求得正解∕不尽如人意时∕人生是多元方程∕通过因式分解∕可以顺理成章”,诗人借“代数、方程、平方和、多元方程、因式分解”等数理“词语”,来类比自己对人生理想、奋斗的感悟和喟叹,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意境。我认为,诗人的这些探索是积极的、有意义的。
一首诗,富有独特的情感、发现和价值评判,成为“这一个”,才有阅读和存在价值。一个时代的诗歌也应该具有一个时代的个性。唐诗宋词抒“情”,宋诗讲“理”,元明之曲有“趣”,明以降,可读的不多,“孤愤”而已。新诗百年,就数量而言,宛如大漠之沙粒,个中含有多少金子呢?持肯定态度的不少,持批评态度的也很多,新诗到了革故鼎新的时候了。幸运的是,有刘国安这样热爱诗歌,且具有创新精神的诗人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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