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心同不足为
——读刘敏诗集《白螺矶》

李雁


白螺矶，地名也，位于湖北监利最南端的长江北岸，与湖南岳阳市隔江相望，洞庭湖水在这里与千里荆江汇合，注入扬子江。明代诗人吴与弼游学于此，曾写过一首《白螺矶》：“柔橹和鸣人力齐，急流竞渡肯迟迟。试将众理依斯看，万事心同不足为。”

诗人刘敏，监利人，从小就在白螺矶玩耍，也许他对这片土地爱之深切，其出版的首本诗集，也取名《白螺矶》。封面绾色，配着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的三个字——“白螺矶”，让这本书在众多的书籍中脱颖而出，像刘敏的诗歌一样，辩识度极强。诗集收录了其2019年至2024年间诗歌作品216首，每一首都是他情感的真实映射，通俗易懂，又回味无穷。

全书分为四辑，分别是：望黄昏、广济桥、缝隙、穿越。每一辑像高高矮矮的白螺矶，让人浮想联翩，却又无法忘记。

第一辑“望黄昏”主要写人。以母亲为主题的诗最多，似乎母亲的意象无处不在：《五里庙》《黄昏》《油灯》《顶针》等等，诗人只要回望这些场景，母亲就从他心中跳出来。“只有深深的黄昏/才能把母亲带回家”“母亲带哭的嘶喊喊我回家/像一盏油灯艰难地把黑暗喊亮”“这枚小小的顶针/里面藏着一个人，布满针坑的一生”……这些诗句，情真意切，容易引起共鸣。此外，这一辑还收录了诗人写父亲、姑妈、妻子、儿女的诗。 在他的诗中，我们认识了“用一根粗草绳捆紧棉袄捆紧腰的父亲”，认识了为他哭的姑妈金春，还有像地米花一样美好的妻，像“前世的债主”女儿，这些都是诗人一生割舍不下的亲人，他对他们的爱，厚重得读者无托举之力。

第二辑“广济桥”收录了诗人68首诗，是一组关于行走的诗。翻阅着这些诗，仿佛展开了一幅幅画卷。它们是北京、潮州、深圳、西藏、柘木……从城市到乡村、从草原到古城、从一座楼到一棵树、从一条河到一座桥，密密布满了诗人行走足迹。诗人停留最多的地方还是清华园、深圳、监利，因为清华园是女儿工作之地，深圳是儿子居住之地，而监利柘木是他的根。循着诗人的足迹，读者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读到的仍旧是满满的深情。《卢沟桥》《丁家洲碉堡》等诗歌体现了诗人的家国情怀，《深圳灯光秀》《清华学堂》呈现了美好的希望、岁月静好。当然，最多的笔墨，诗人留给了故土。老江湖、白螺矶、林长河、滨江公园、狮子山、杨林山、丁家洲，这些熟悉的地名，在诗人笔下蕴含诗意，情、景、人交融。诗人以饱满的激情，赋予诗歌更大的表达空间。“如果一直坐下去，我就要/把长江坐老把矶石坐老”，极有张力的诗句给读者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这辑不仅是对地理空间的记录，也是对乡土文化的致敬。

第三辑“缝隙”多写小人物。譬如剪刀唐、陈年酒坊老板、卖饺子猪肝汤的熊妑妑、擦皮鞋的老许，还有爱吃糖的女孩，卖哈密瓜的夫妇、倚靠栏杆着工装的老人、行走在街巷闾里的补漏者，这些被忽略的人小物一个个跳进他的诗中，放大镜般再现他们的装束、神态、动作。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诗人敏锐的观察力，这种观察力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警察职业习惯，也许就是一个诗人独特视角。透过这视角，读者看到了一个深怀悲悯情怀的诗人，他行走在大街小巷，目光探寻到一道道缝隙，捕捉到缝隙中平凡的仍为生存而努力的人们。如《补漏者》核心意象是“漏洞”，既指物理的房屋渗漏，也象征生活中的问题和缺憾。通过补漏者的日常，揭示了城市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状态，用具体的意象隐喻生活的漏洞与无奈，结构自由而富有层次，语言平实中蕴含深意，成功地将个人经历与社会现实相结合。

第四辑“穿越”充满了生命哲思。《疤痕》组诗中，诗人将对木、绳、水、火、日与目、木与林等的直观感受，通过敏锐的感知，将复杂现实生活凝练为具有象征意义的诗歌意象，构建出独特的诗歌意境。木毁灭自己，成为桥、舟、轮子、火，为人所用；绳把结打在自己身上，同时也把结打在人身上，这是一种相互束缚；火烧伤的总是别人，人类发火却总是先烧到自己；上天用太阳看人类、看万物，人却用两只眼睛看上天、看世界、看自己，这种相互观望暗示着自省。走《玻璃桥》，诗人领悟到“把自己悬挂在深渊之上/事先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心情才会像湖面一样平静”；《一瓢水》让一块半边裸的石头完成了圆满；《留白》“与黑没有关系”“空白也不是白”……这样的哲思妙语在本辑中随处可见，像一颗颗星子，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诗人刘敏名字极具“欺骗”性，读他的诗感觉是位细腻的女性，见面才知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而且是性情中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人常常写诗写得哭”。他朗诵自己的诗时，声情并茂，甚至潸然泪下，诗友听之无不动容。我欣赏他坦诚的性格，更喜欢他这部以丰富的意象、凝练的语言与开放的结构，触及到生命哲思的诗集。人生，也许就像他在一首诗中写的哪样：茫茫人海一次擦肩/也许就是沧桑/人生有无数的假设/就像这对勺碗/我久久地凝视/不敢奢望……

诗是想象的艺术，更是生活的哲学。诗集《白螺矶》及艺术与哲学于一体，禅意浓厚，值得细细品味。


附：
刘敏诗


画母亲


母亲走了
生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其实那年到君山堂兄家做客
路过岳阳
我和大哥动员母亲照一张相
母亲说没必要浪费
我知道她不愿说出那个金贵的字

母亲突然走了
长眠五里庙老家那片青青的菜地
她深闭双眼嘴唇脸膛那么平静
老人们说她很安详没有什么遗憾
我们用照相机留下母亲唯一的形象
却无法让她再睁开一次眼睛

家人们说我的眼睛像母亲
我请县城最好的画师
把我的眼睛画到母亲脸上
多次之后总难见到母亲的笑脸
后来又说母亲像电影演员萨日娜
每天追着电视看
我终于相信母亲回来了
儿子在深圳
我们找到锦绣中华知名的画匠
不惜代价请他务必费心
他三易其稿
一个月后他很自信
我按例付给他应得的酬劳
小心把画像请回家中
我把她安放在箱底
没有给大哥也没有给儿子看

我终于知道   
母亲永远画不回来了


望黄昏


每天这个时候
少年就坐在麻石门槛上
书包，装满野菜的竹篓子和小黄狗
是他忠实的伙伴
昏暗抢先进了他身后的堂屋
他是如此害怕黄昏中的黑暗
他每天执着地望夕阳
望夕阳下的黄昏
他希望它留下一点光亮为他壮胆
留一条可见的路径
快点把黄昏带到田野
黄昏也会带去凉风
他知道
只有深深的黄昏
才能把母亲带回家


喊我回家的人


小时候身体弱
动不动就打摆子发烧
烧到抽搐说糊话
父亲在遥远的三线工地
母亲无钱请医生
只得冷毛巾凉水日夜守候
这已是她最好的处方
几次稍微清醒
我无力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手比我还滚烫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滴在她的手背上
她起身到堂屋打开大门
那晚的夜真沉
村庄里好像空无一人
她一遍遍大声呼喊我的乳名
喊我回家，喊我回家
从门外一声声呼唤到我的床前
把喊声一直塞到我的枕头底下
白天玩水仗摘野果
我知道我的魂丢在了外面
母亲带哭的嘶喊喊我回家
像一盏油灯艰难地把黑暗喊亮
让我的魂看清路径
深沉的夜色里她的喊声传得很远
远近几里都是她的喊声
传到了我的脚步到过的每一个角落

许多年后  无数次迷惘中
那个带哭的喊声总在
喊我的乳名
喊我回家


大寒
——致父亲


用一根粗草绳梱紧棉袄捆紧腰
捆住所有的胆气
一生都在寒中
不相信有比自己更大的寒
像一场大雪像旷野
满足无可失去的人生
蔑视柴炭蔑视貂裘
心底有永不熄灭的燃烧
走出大门伸开双臂
行走是穷人家最大的火焰
虫孽已死小草僵伏
土地下是你的无语和坚硬
一只寒鸟在枝头替你鸣叫


白螺矶


如果一直坐下去  我就要
把长江坐老把矶石坐老
那些遥远的诗句
从上游游过来爬上石矶
一个少年从河床沙砾中
拣起几块陶片残镝
我竟然辨认不出十来岁的自己
许多年来我的父辈们就坐在那
坐成矶石坐成残镝
有的成了几块陶片
江水把他们捎走
又用沙砾把他们掩藏
江的那边是高山
这边很远的地方是夕阳
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柳树林
白螺矶  一个石头都能流泪的地方
而我只能坐在那任江水呜咽
假装没有看见浪花没有看见流动

注：白螺矶位于洞庭湖口荆江北岸，境内有江汉平原唯独的两座小山狮子山杨林山。  


白螺矶码头


怕江水流得太快怕长江流走
怕三国的缆绳无处下锚
平原上长山长矶石长码头

因为你有了许多令人神往
往东赤壁夏口柴桑建康
往西巴陵岳州江陵荆州
荆州往西是万州万州过去是益州
往南往北更多远古的朝代
贫瘠的屋顶开一道天窗
箭矢踩在弦的肩上

江边幌子一站就是千年
像招手又像挥手
醉过古亭帆影川江夜雨秦岭风霜潇湘鸡鸣
岗前饮马谈笑成败贩夫走卒醉问苍天
孟德马鞭灵均酒觥远古先人的陶片
父辈们津津乐道见过楚国渔樵唐宋骚人还有好多书上的朋友
想象这个精彩的世界最沉重的人生
只是江上风月码头酒幌轻轻一飘

有醉后的清醒与寻找
远方有多少酒幌
人生就有多少码头
面对这片土地那座山岗
我是如此怯懦当年父亲
无力为我买一张船票而今码头
父亲已成一张没有渡轮的船票

像焊口又像深深的刀痕
所有的热闹和寂寥


“中山舰25号”勺碗
读刘益善《中山舰的前世今生与文物故事》


是一对孪生姊妹
胚胎永远连着母亲
你们的母亲是中山舰

洁白晶莹是母亲遗传的品质
“中山舰25号”是母亲烙下的胎记
举世沉沦，和许多兄弟姐妹
以赴死的决心随母亲沉入江底

一根瓷勺一只瓷碗命运何其薄幸
选择火中诞生战火却让你们无法选择
有一万个理由香消玉殒
72年足以让许多人走完一生
72年流走多少江水
72年埋汰多少白骨和泥沙

就像两片曾经的雪花再次在天空携手
从72年前的江底走出江面走到武汉走到沪上
姐妹俩再次找到对方找到母亲找到当初的世界
茫茫人海一次擦肩也许就是沧桑
人生有无数的假设，就像这对勺碗
我久久地凝视，不敢奢望

只能想象，今生的故事
从前世走来


盲道

把良知铺在路上
略高于平坦
所有陡峭之物
有了新的寓意

墨镜沉默
五彩缤纷过眼云烟
一根竹竿站立行走
指点深浅
铜铃是你在人间的顾盼

无视坎坷
一生走在平坦的路上
脚步崎岖
才有了无限的宽阔和感慨

白塔一身缟素
牡丹芍药辞别鲜艳
北海望着你轻轻走过
一路的槐花
替你谢天谢地


紫砂壶


和土地一样都是泥巴
憨厚   心却是空的
有嘴从不说三道四

方与圆是这个世道的形状
文字图案年份都是身外之物
给人颜色不是你的本意
粗糙自在你的掌中把玩

几片树叶藏在壶底
那是母亲遗下的胎记
每次倾倒都是浅薄
空是你一生的姿态


太极辞


两条黑白的鱼融为一体
天地有隐隐的雷声

沾粘连随绵延千年的招式
子夜春蚕吐丝绵绵江河东去
有最理想心意所致的境界
最静的动最动的静
阴阳变幻万物生生不息的演绎

迷漫清冷的晨雾中
中正圆缓都是无形的身段
克已从人化作虚无的写意
包容给人世带来崭新的气象

在自然的净空中徜徉
金鸡独立出东方人的个性
白蛇吐信是最古典的浪漫
野马分鬃人性恣意的张扬
弯弓射虎惜不发
那是对老虎最哲学的考问

身段在柔软中坚硬
心肠在坚硬中柔软
柔软的还有这个坚硬的世界

有无法想象的诗意
至大至小
有和无

品并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