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刘敏诗集《白螺矶》的代表作《白螺矶》
杜风
在刘敏的诗集《白螺矶》中,《白螺矶》是他最具典型代表的一首诗。
好诗都有开窗的时刻——它们改变了读者凝视的方向,突然间打开了一幅意义和情感的广阔图画。与这样的时刻相遇,读者会呼吸到一股新鲜的气流,就好像现实中的窗户突然打开时,光、气味、声音或者空气会成倍地涌进来,并被我们深刻地觉察和感知到。清楚地记得那天翻开刘敏诗集的情景。仿佛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开窗的姿势是托起、解开和释放,这让心灵和注意力向新发现的远景敞开。
在阅读一首诗的时候,我会尝试着寻找一首诗的窗口。阅读一本诗集,也同样如此,我习惯摸索一本诗集的阅读窗口。窗口通常在一首诗里,这首诗或许就是一本诗集的书名。我喜爱格丽克的《野鸢尾》,钟情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同一个》,流连托马斯的《一只乌鸫在歌唱》等等,积累了类似的阅读经验。做书名的那首诗,也是他们的代表作之一。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例子,就是菲利普·拉金的诗集《高窗》,他的代表作之一就是《高窗》这首诗。这首诗就是诗集的一个窗户。通过这扇窗户,渐渐读完了他一些难懂的诗歌。当我拿到诗人刘敏的诗集时,我就找到了《白螺矶》这首诗。
白螺矶作为一个地名,带有明显河流特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观音矶、铁牛矶、石矶头,城陵矶等这样一些地方。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原来都有中午听水位公报的习惯。特别在每年的涨水季节,几乎每天不落地听完。除了监利、洪湖、汉口、沙市、芜湖这些熟悉的地名之外,有一个叫城陵矶的地方,常常出现在水位公报中。那时的我想象不出城陵矶,到底是洪湖的样子,还是汉口的样子。我阅读白螺矶这首诗的时候,自然就联想到当年的城陵矶。通过我看见的观音矶和铁牛矶,加上白螺矶这首诗,我也“看见”了原来想象中的城陵矶。由现实的观音矶与诗中的白螺矶,“看见”了从未见面的城陵矶,这是一个诗人给予我们的又一双眼睛。
感知不是被动地给予我们,它是一种不断扩大的与世界的互动和参与,包括精神上和身体上的接触。诗人的每一首诗中所做的都是一种实验,他们所期望的结果都是认知的扩展。诗人刘敏的写作实践也是如此,每一首诗都是在提高自己“看见”和“想象”的能力。“白螺矶”在那里,一般人熟视无睹,看而不见,他能看见白螺矶的存在,而且能看见白螺矶与自己关联的存在。这就是诗人的感知能力和想象能力。这种感知能力的形成,是六月飞雪,非一日之寒。
除了我们熟悉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之外,还有许多其它的感知方式。鱼有一种器官可以敏锐地感知水中的震动,而且能感知到水的深度、流向和温度;信鸽凭着视觉导航,即使被抛向无边的暗夜,也能跟随地球磁场的电波找到回家的路;常见的藤曼植物,没有眼睛和手指,始终都能按逆时针方向缠绕,就好像人们在环形跑道上跑不一样;鲨鱼遇见猎物时,多数器官就此关闭,只有一个器官特别敏感。写作中的诗人就好像鲨鱼一样,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感知世界。
《白螺矶》是一首以长江边熟悉的地理景观为语言载体的抒情诗,通过时空交错的不同意象群,探讨个体生命在历史长河中的沉浮与消解。全诗以自我身体参与的诗学,构建起三重对话关系——与自然时空、与文化记忆、与家族历史,最终在流动与凝固的辩证中,完成对楚地文明基因精神的思考。白螺矶作为文化地理符号,既是具体可感的物理空间,又是承载集体无意识的精神容器。洪湖与监利同属荆州市,拥有相同的水系:毗邻洪湖,依傍一条长江。同是江湖包围的两个县市,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屈原文化精神的影响,多少带有一点古典浪漫主义的气息。诗歌中那些俊朗、开阔、恣肆张扬的词语,读起来仿佛有点像祭祀之歌。也许这些就有些楚辞的召唤,在他的陶片和残镝之上隐约可见的花纹,是一个诗人跳动的脉搏,也是走向未来的鼓声。
阅读《白螺矶》时,自然而然就会想起孔子,逝者如斯夫。想起赫拉克利特,他那源远流长的哲学之河流。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曾经不止一次在他的诗中写到这样的意象。这是他最喜欢的意象之一,“赫拉克利特没有过去和未来”,他只有此刻。这也是作为诗人刘敏所期待的,他从过去的陶片和残镝中,看到的是此刻的自我,不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而是此刻自我的内心。只想如同博尔赫斯一样,做一个“刻意拼凑诗句的人“。仔细想一想我们自己也是一条河,也是流水,也是流水之中的一滴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之中,故我今我是同一个我吗?“我竟然辨别不出十来岁的自己。”如今的我,只是一条特修斯之船。已经换掉了几块船板的船,还是原来的那条船吗?作者在诗中呈现出这样的问题,心甘情愿地“假装没有看见浪花没有看见流动”。
《白螺矶》这首诗通过多重艺术手法的交织,构建了一个充满时间感与生命哲思的抒情空间。通过反复阅读这首诗,我觉得,整首诗具有多个不同维度的艺术特色。现在谈一谈我个人的粗线理解。
首先是时空折叠的物象体系。"长江"与"矶石"是空间,也可以作为双重时间坐标,在"坐老"这个动词统摄下形成时空压缩场域。陶片与残镝的回忆过去的意象将历史纵深引入当下,沙砾的掩藏动作构成流逝时间层理的视觉隐喻。流动的江水与固化的矶石形成时空辩证的统一体。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以寻找的。时间与流水这个对应的意象,是诗人们喜欢的意象之一。时间的流逝,如同水消失在水中一样。时间在时间中的快速流逝,是最富有隐蔽性的。柳树林作为记忆地标在夕阳中完成时空坐标的转换,让人感觉到,时间就在柳树林之中来往穿梭。从树林里升起,又在树林里落下。时空互渗,这就是诗的形象‌。
其次是身体诗学的空间实践。"坐"的持续性动作构成存在主义姿态,身体与矶石的物性同构揭示生存的本质荒诞。少年与中年的对视构成时间裂隙中的自我不同时间的镜像,手指触碰陶片的触觉记忆激活文化基因的觉醒。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文化基因,不同的文化基因决定了每个人的思维模式。父辈石化过程演绎着海德格尔"向死存在"的哲学命题,泪水的矿物性与江水的流动性达成体液诗学的物质转换。物我同构‌。矶石坐成父辈骸骨,江水吞咽沙砾与泪水,浪花与柳林在“假装不见”中形成悖论性见证。物象成为生命形态的转喻,自然景观渗透人性的温度。
第三个方面是液态现代性的隐喻系统。浪花的视觉欺骗性与江水的听觉真实形成感知悖论,"流动"作为终极真相消解了所有存在的确定性。白螺矶作为泪腺的地理投射,将情感流动力学具象化为自然景观的生理反应。我们知道诗歌的原动力不在于它的“信息“和”意义“,也不在于它自身本质之外的任何事物的简单记录,一首诗应该同时包含这两个方面。在我们接受的传统教育之中,要么详细解释诗歌中每一个句子的意思,之后串联起来;要么过度阐释诗歌的言外之意。稍微高级一点的就是把两个方面糅合在一起。其实诗歌是一种混合的、不受束缚的感知方式所创造的语言来言说。《白螺矶》就是一种隐喻,类似于博尔赫斯诗歌中的《赫拉克利特》。
第四个方面是深层的哲思重构。陶片与残镝作为文化切片,在河床语境中形成语言思考现场。沙砾的筛选动作模仿历史编纂学机制,未辨认的自我残片暗示身份认同的考古困境。陶片与残镝作为主要的文化符号,其中有祖辈、父辈以及我的影子。这是一个诗人常常追寻的一个哲学话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无论江水怎样流逝,无论江水流向哪里,只要陶片与残镝,我就能找到答案。
最后便是不同感官互动的诗学。“坐”的静态与江水流动构成对抗性平衡,未辨认的陶片、呜咽的涛声与凝固的泪滴形成留白空间,在沉默中爆发时间暴力的回声。全诗以冷峻的物性书写,调动了读者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感知方式,完成对现实存在诗意的命名。
总之,在刘敏的诗集中,《白螺矶》是他最具典型代表的一首诗。阅读《白螺矶》时,自然而然就会想起孔子,逝者如斯夫。想起赫拉克利特,他那源远流长的哲学之河流。全诗以自我身体参与的诗学,构建起三重对话关系。最终在流动与凝固的辩证中,完成对楚地文明基因精神的思考。白螺矶作为文化地理符号,既是具体可感的物理空间,又是承载集体无意识的精神容器。诗歌中那些俊朗、开阔、恣肆张扬的词语,读起来仿佛有点像祭祀之歌。也许这些就有些楚辞的召唤,在他的陶片和残镝之上隐约可见的花纹,是一个诗人跳动的脉搏,也是走向未来的鼓声。这也是作为诗人刘敏所期待的,他从过去的陶片和残镝中,看到的是此刻的“自我”,不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而是此刻“自我”的内心。
附:
白螺矶
刘敏
如果一直坐下去我就要
把长江坐老把矶石坐老
那些遥远的诗句
从上游游过来爬上石矶
一个少年从河床沙砾中
拣起几块陶片残镝
我竟然辨认不出十来岁的自己
许多年来我的父辈们就坐在那
坐成矶石坐成残镝
有的成了几块陶片
江水把他们捎走
又用沙砾把他们掩藏
江的那边是高山
这边很远的地方是夕阳
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柳树林
白螺矶一个石头都能流泪的地方
而我只能坐在那任江水呜咽
假装没有看见浪花没有看见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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