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忍诉说的乡愁
曲然
一,托付
老人,每隔一段时间
就要进山,去那里看看
而,每一次,都感到比上一次
更吃劲。那路
就像一条伪装起来,潜伏在
杂草乱石里的蛇
冷不丁一脚踩上去,双方都一惊
慌乱中被甩到一个坡上。这才
瘫软在自己的坟头
这是,他为自己修的“千年屋”
他想,这么多年了,尽管
自己一直还没住上,但每次来检查一遍
除了看起来像一座荒冢,倒也还精精致致
于是,也就放心了
他和村里祖祖辈辈的人一样,留了一个心眼
早早把自己托付给一抔
憨厚的黄土
二,纠结
一缕炊烟
只在屋顶上探了一下头
便无精打采地缩了回去
纠结还有没有必要再升起
风踏上屋顶
听到瓦片发出一声哀叹时
纠结要不要横下一条心
一头钻进本就四处漏风的屋里
门外的狗,隐约发现
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好像正躲躲闪闪地走过来
只轻吠了一声,便纠结要不要
以一阵大叫进行驱离,同时
也给屋里的主人报个不祥的信
屋里,蹲在灶前的老娭毑
手里攥着几根禾草,在纠结
要不要送进已经心灰意冷的灶膛,更纠结
要不要把远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又
叫回来
斜靠在床头的老倌儿憋不住
咳了一声,便慌忙死死捂住胸口。他在纠结
要不要发狠咳出来。那样
自己可以痛快一会儿,可老伴听到
就会比自己没咳出来还难受。他更纠结的是
自己要不要走在老婆子的前面,如果
不是不忍心丢下她独自一人,上次
就不会让儿子又白赶回来一趟,而
一走了之了
好几次了,就因为纠结了一下,以致
床底下的那瓶农药,都不知道药性走了没走
三,日头
从窗眼里,看到
日头撑在山口,不情愿就那样被吞下去
福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只想
来个痛快的。大半年了,除了病痛
越来越痛,什么也没有,包括指望
可直至深夜,他仅剩的那几根枯瘦的骨头
还卡在磨眼里,被搅得撕心裂肺
听到黑暗中断断续续传出的嘎嘣声
猫头鹰在屋后的林子里兴奋得彻夜未眠
......
第二天,重新升出来的日头
发射出一股呛鼻的
农药味
四,寿衣
乐娭毑,好像
知道自己要走了
七天前,就关起房门
除了喝水,粒米不进
只每天洗个澡,为自己一遍一遍地
穿上寿衣。她一共穿了七条裤子
每一条都把腰带系得紧紧的,打成死结
再双手紧紧地抓住裤腰,双眼紧紧地盯着房梁
她生怕那只老鼠还趴在那里,看到了她
没穿裤子的样子,又希望
那只老鼠现在在那里
正看着自己已经穿好裤子,而且
是七条
这个娭毑啊,做姑娌时
因为没有裤子穿,派工时,只能乞求生产队长
给自己分派在家里编篾垫子的活,一天
编两床,记六个工分。她感激涕零
没日没夜地编。可哪知道
无意间却发现一只窜进来,但什么也没有偷到的饿鼠
皮毛稀松,丑陋不堪地趴在房梁上
瞪着一双贼眼,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打那一刻起,她一辈子都只想
赶紧把自己埋了。而又更指望
下辈子,一开始就有个充分的理由
瞧得起自己
五,上坟
下了飞机,下了高铁
下了高速,下了马路,再
冒雨,沿着若隐若现的荒径
爬上大半天,早已是汗流浃背的
我,终于泪流满面地站在了山上的
祖坟前。一排排坟墓,就像
被长鞭和牧犬赶拢来的羊群
乖乖地呆在那里,只有个别的会
茫然地张望一下,便也认命地
立即耷拉下眼帘,听天由命。毕竟
已经走了这么久
走了这么远。我当然
不忍心说出这个感觉,并且
不可饶恕地朝祖坟深深跪下。顿时
就感到像是在拜读着一行行
格律诗词。他们
严格地按照平仄韵脚,规规矩矩地
排列着,那么字斟句酌,那么
一丝不苟,那么谨小慎微
最多,为了
不违格律,为了押韵
有时会把“天荒地老”写成
“地老天荒”;把“乾坤”写成“坤乾”
而,天上的雨,一直
不大不小地下着,就像一句句
荒腔走调的新诗,一心想让我
记起《诗经》曾经的样子,更像一条条牵绳
从四面八方,锲而不舍地一心想把我
从地里拉起身,甚至还急得
裹挟来几点雷声,像喊号子一样
想把我就要落地生根的双膝
从已经被打湿泡软的墓地里生生扯出来
拉到高速公路上去,甚至
一把拉上高铁、飞机……而我
一时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
至今,压根还没学会
翻译
2024年春于歌笛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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