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根本纪（外八首）
刘幼民
日蚀祭
太阳褪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趴在无名者的尸块上
舔男人的骨殖，啃女人的脂肪
蕉叶烂在雨里，阳光砸下来
碎成蛆虫哄抢的口粮
青花瓷裂了道缝
魔女从豁口爬出
彩绘是结痂的血，裹着溃烂的肉
她踩过蕉叶的尸皮
裸体是最干净的裹尸布
彩绘是最光鲜的墓志铭——
没人看见
王后的颜料发臭时
国王的阳具早烂成泥
谁更耐人寻味？
蛆虫在骨缝里投下选票
当年的小孩
眼睛长了霉
看什么都像泡发的胎盘
忘川勘
磷火织就雾的经幡
我查勘自己的双手
掌纹里的奈何桥
路径盘错如迷宫
每道纹路深处
都荡着前世碎裂的回声
孟婆的陶碗悬成倒置的星河
我打捞河底的星子
汤勺里游着会说话的蛇
鳞片上竟刻满
我用过的所有姓名
忘川以逆时的棍法
抽打我的眼眸
桥身突然软如脐带
将我抛回母体的混沌
当倒影举起月光的屠刀
斩断最后一根记忆的锚链
才惊觉——
所有喝下的遗忘
早在血管里结晶成
新的碑铭
而对岸的佛龛
正长出獠牙似的钟乳石
一口口，缓慢吞噬
自己的金身
铅字七日
铅字在油墨里溺亡的第七天
我数着书架上发霉的日期
像数着地窖里抽芽的土豆
那些等着被翻开的夜晚
早就在封底蜷成未寄的信
我仍笑着
不是为扉页烫金的名
是窗台的土豆苗
正用嫩芽啄破玻璃的禁锢
它和我一样
把沉默熬成肥料
在无人问津的土里
等一场盛大的腐烂
或许某个潮湿的清晨
我会剥开自己干瘪的躯壳
让文字从遗忘里醒转
像土豆蹲守黑暗
憋出一缕新绿——
只为看见
滩涂碎
退潮卷走色彩的碎片
滩涂摊开比想象更败落的废墟
赶海人却成群结队
像错乱的蚁群，以原始的精神
在讨生活的褶皱里
酿着残酷的诗意
赶尽杀绝从不是敌人
悲凉早浸透每粒留守的砂石
老弱妇孺的影子与潮痕相叠
有人说：咱的根从不是孔孟的线
五湖四海汇到这儿
共通的理只有谋生——
活过今天，潮就会再涨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有一天，算一天
这便是滩涂教给日子的
活法
盐粒与曦光
当盐粒在脏器间隔
结晶成临门一脚的暴烈
后厨蒸腾的白雾正豢养着
一群饕餮的幽灵——那些
竹筷挑起的海参切片
曾是贝壳盛放星辰的位置
如今堆满镀金的欲望残骸
我更愿做蹲守黄昏的老者
数母亲门前麻雀抖落的尘光
每根竖起的羽管都在解构
被异化的欢愉方程式
功利主义的尖喙啄食着
快乐的藤蔓 舌尖绽放的罂粟
终将在胃袋里窜出带刺的荆棘
有些震颤只生长在
生命与生命相撞的
陌生化韵律里
像雏鸟破壳时那声
未及成形的轻啼
悬在世俗的天平之外
独自闪烁珍珠母贝的曦光
如同一枚拒绝称量的
新死亡的鳞片
乳山雾语
乳山方言在舌尖推涌成潮
远古阳光溺死在海底
鱼群正用脊椎临摹龙门的残骸
小吃店的玻璃爬满时间的黑斑
我点鱼锅饼子的瞬间
老板皱纹里的银滩退潮
言语间露出濡气啃噬石头般的
——孤独
我把它听成乳汽——像云梦泽的
裂缝渗出的防腐液
沿着风浪的骨骼往下滴
风拖着世界奔跑
风骤停的刹那
所有存在都溶解成大乳山头的雾
呼吸
吞吐着
透明的铠甲
像一群刚从鬼城蜕壳的幽灵
唯食忘忧
所有重量都在失重
唯有两根竹骨悬于半空
像未断的脐带
系着某个被遗忘的黎明
他们说人人都攥紧了
在晨光与灯影的缝隙里
重复屈伸的仪式
仿佛掌心蜷缩着整个人生
可指尖早已磨出了茧
茧里裹着钟摆的空白
牙齿咀嚼的不是岁月滋味
是时间碾成的米粉
我们吞下惯性
如吞下透明的锁链
而生活的热络
吃成了筷子间漏走的风
在喉咙深处回旋
像口深井里鼓噪的蛙鸣
“唯食忘忧”
滩涂盐志
暑气把人群蒸成透明的喘息
退潮的滩涂摊开溃烂的腹
礁石是星罗棋布的未愈伤口
塑料浮瓶的彩，是溃烂处结的痂
垃圾死成标本，与海的尸骸同眠
赶海人在远处，用影子切割黄昏
他们的网，正捕捞晚霞最后一口气
那些被称作快乐的东西
在小鱼鳃里，是带血的钩
在小虾触须上，是断颈的风
在牡蛎壳下，是整个滩涂的墓志铭
而我们，站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数着彼此身上相似的弹孔
灾难从来不是单数
它在潮水涨落间学会分身
先是住进鱼腹的约拿，再是爬上指尖的核污
最后，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溺成一片，无声的咸
票根本纪
草坪在溃烂 像张贴了太久的膏药
他们的腿 陷进时间的沼泽
每一次抬脚 都在搅浑观众眼里的雾
期待者站成了沉默的碑
我们数着影子分蘖
终场哨响时 又死了一次
呐喊卡在喉头 长成钙化的结石
下一场 仍攥着自己的骨灰
当作另一张没有体温的入场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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