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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认他乡作故乡
——读张执浩近作七首

林东林


最开始的画面,是一条两边种满了树的乡间公路,接着是在右侧出现的一条岔路,它通往旁边一座普通的农家院子,院子里有充满了旧时色彩的桂花树、压井、椅子、各种农具等,院子外面则有更加充满了旧时色彩或者说脱离了时间意义的竹林、两口池塘和一片片田地等,那些田地,在不同的季节里种植着不同的庄稼和各类蔬菜,有时还会停放着一辆蓝色的拖拉机。
而接下来的画面,则更加开阔,它也构成了前述画面之中那些内容的背景。具体说,它们是旁边已经被挖空了一半的仙女山,是已经成为了一座水库的岩子河,是周围散落的村舍、聚集的丛林和逶迤开来的田野,以及更远处一段段绵延过去的山脊线——1970年通车的焦枝铁路(焦柳铁路前身)就在其间穿行而过,而它也让荆门成为了当时鄂中地区唯一通火车的城市。
是的,我说的是诗人张执浩的家乡,是他家乡的那座院子、那片田地和它们置身的背景。
说来也奇怪,在2007年毕业之后的这些年里,虽然我也南来北往地辗转过那么多地方,不过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次数最多、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同时也是在某些没有征兆的时刻恍然就会浮现在眼前的地方,竟然是诗人张执浩的家乡。事实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比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在我这里出现的次数都要多得多,甚至比我自己的家乡出现的次数也要多得多。
原因或许在于,我去过张执浩家乡的次数非常多。毫无疑问,在所有与他相熟的那些诗人们之中,我肯定是去过他家乡次数最多的那一位——甚至比他妻子、女儿回去的次数还要多。
前些年,从2016年开始,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去过他的家乡有二三十次之多,有时候是陪他回去探亲——当时他的老父亲还健在,有时候是一起参加活动,有时候是陪他清明扫墓,有时候是在某个空档里顺路拐过去,而有时候仅仅就是单纯回去一趟。一种吊诡之处在于,张执浩的家乡不仅仅对他形成了某种召唤之力,甚至也对我这样的外乡人形成了某种召唤之力。
可能是因为都出身于乡村的缘故,我对张执浩家乡尤其是那四十多亩田地构成的田园充满了向往之心,之前每次和他一起回去,我总会到那里去转一转。稻子,棉花,油菜,玉米,大豆,还有那些时令蔬菜,池塘里的游鱼和龙虾,甚至田间地头冒出来的杂树野花,都让人本能地想置身其中,一扫长期城市生活带来的麻木无感。而我对于那片田园的熟悉程度,有时甚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一年夏天,我一同前往拍摄一部关于他和他故乡的纪录片,在选景之前,我就想好了点位和场景,而后来也证明,我所想好的那些点位和场景完全符合拍摄需要。
是的,作为从鄂西山区到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带,即使时至今日,那里广袤的乡村原野与几百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多本质性的差异;具体到张执浩老家所在的双仙村,再具体到他哥哥还住在的那座院子和还在耕耘着的那片田地,则更是如此,在张执浩离开之后的四十多年里,那里还依然存续着他在乡村时代经历过的一切——而对我来说,那里也以一种具体实在的面目构成了中国人传统的乡村田园环境和乡村生活方式——同时也构成了吸引我不断前往的心理景观。
原因或许还在于,我也十分熟悉张执浩家乡的那些人。可以说,他家乡的几乎所有亲戚和故旧我都认识,他的哥哥、嫂子、姐姐、侄子、侄女、外甥、侄媳妇、侄女婿——即使多年未见我也还记得这位为我挂过鱼饵的同龄人名字叫“金桥”,还有他的侄孙,他的小学同学和高中同学,以及他家乡的诸多诗人作家——不单单熟悉他们的形貌和与张执浩的亲情或友情关系,熟悉他们说话时颇像俄罗斯人一样的弹舌音,也熟悉他们几乎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的荆门米茶。
有一年秋天,和张执浩回到他的家乡,碰上他和父亲坐在那棵桂花树下闲谈的那一幕,我悄悄地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在他父亲去世后我还把照片冲洗装裱了送给他留作纪念,而那一次,他还曾经笑呵呵地对我说,你看,我父亲的名字叫张邦林,其中就有一个“林”,这也是一种缘分。另外一次回去,碰上的则是他和兄长张正炳坐在地头路边闲谈的那一幕,在我的印象中,他还从未与兄长表现出这样的一面,于是我为他们抓拍下了一张兄弟并肩的照片,他们的周围是遍地生长的狗尾巴草——在时光过去几十年之后,他们像是又返回到了几十年之前。
甚至,就连他那些我从未谋面也没机会谋面的已经过世的亲人我也熟悉,他早年间去世、就埋葬在老家院子外面竹林间的母亲,他中过秀才、会说日语、如今只剩下一座衣冠冢的祖父张德清,他做过街道居委会主任、他为之洗过脚的、有着一双小脚的继祖母苏兰英,以及他的曾祖父张万山,也都在他一次次的讲述中变得面目清晰起来,以至于每次回到他老家时,我虽然明明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但还是会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仿佛还置身于他老家的那座院子里和那片田地之中,或者就站立在我们将要涉足的周围的地方,随时就能迎面碰上。
是的,因为经常和张执浩一起回去,我也得以熟悉他和家乡人在一起时的那一幕幕,得以通过他们去补足和建立我所认识之前的那个张执浩的部分。作为一个诗人,不,作为一个人,他就是从那样的人群之中走出来的,他们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要远远超过后来者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与此同时,他的离开家乡也并不是告别了他们,而是以作为他们中间一员的方式来到了城里,在城里的这些年里,他在他们中间时所形成和养成的那些部分,一直在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既构成了他的基本气质和主要形象,也构成了他的人际交往方式和情感发生方式。
而又或许,对于比张执浩小了近二十岁、也从未与家乡人建立起这种深度连结的我来说,他和家乡人之间早年形成的后来又带进城里的那种相处状态,也构成了我一次次随他回到家乡的某种隐秘通道,再而言之,张执浩与他们之间的相处更构成了我和家乡人相处的一种镜照。
当然,如果只是因为上述两点,似乎还不足以解释他的故乡出现在我这里的次数之多和频率之高,原因或许还在于诗歌,在于张执浩的诗歌——尤其他写故乡生活的诗歌——在我这里一再形成的和逐渐沉淀下来的部分,它们构成了我对他的家乡所产生的那种超越现实的真实。
是的,根本不用翻读,张执浩写家乡的那些诗句我随口就能背诵出来,“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路在翻山/而山在爬坡”,“从前是母亲拎着竹篮去菜园/后来是兄嫂/现在是侄媳/她们都会顺路在那三分地头/割一把春韭”,“彩色的山坡背后有一道彩虹”,“坐在树下/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轻轻地挖”,“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刮锅底的声音”……他甚至还写过一部以故乡为题材的诗集《欢迎来到岩子河》,在几乎与家乡集体告别甚至诀别的中国当代诗人之间,他可以说是极为少见的、四十多年来一直在重返家乡的诗人。
而即使在那些不是以家乡为书写对象的诗歌和其他文学作品中,他也始终都在秉持着与对待家乡时完全一致的态度,完全可以这样说,即使已经在武汉生活了这么多年,由家乡和家乡生活奠定下来和延宕出来的那份人之为人的态度、气质、认知、情感乃至美学,深度构成了张执浩的主要书写方式,更进一步说,也深度构成了他对待这个世界的经验、意义和情感方式。
这一次,读张执浩新近写的七首诗作,我再次感受到了他对家乡一以贯之的重返之姿和一脉相承的重返之情。而不同之处在于,相比于之前那些以家乡为题材的诗作,现在的他更加直接,也更加决绝,尤其那种情感和美学意义上的直接和决绝,他要大声地说出“我们那里的人以为生活就是/生来如此,天经地义”,他要真实地直面“那些曾经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日子”(《我的诗歌缘起》),甚至并不担心“却因用力过猛/而常常力透纸背”(《以我为例》),以此来完成和实现他这个年龄上的“老骥伏枥”——“我不能说所剩无几/我说:要给晚年留有余地”(《推演》)。
以一首《我的诗歌缘起》为例,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年来张执浩很少会写这么长篇幅的诗歌——是他其他诗作长度的两三倍之多,也很少会写这么高密度的诗歌——家乡的种种几乎是以一种琳琅满目的方式纷至沓来。而这种写法,或许既预示着张执浩再次面对家乡时的心境之变,也预示着他事实上还没有进入的但是他却一直声称正在准备进入的晚年写作的某种变化。
我注意到,他在这首诗中甚至还用了一个说法叫——“我们那里的人”。与沈从文经常自称的“乡下人”那种自谦不一样,“我们那里的人”则带有一种隐然可见的骄傲,这或许也说明,张执浩可能将要致力于的,是要重新返回家乡,是要重新归队为家乡人的一员,是要重新在那里和那里的人一起度过“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以我为例》),是要重新“紧捏着一个个贫穷又清澈的夜晚”(《以我为例》)。当然,这些“重新”,是在诗歌意义而并非现实意义上的“重新”。
中国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早些年,在父母都在世的那些年月,张执浩是一直“远游”在外,而如今,当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的时候,他这个事实意义上的“孤儿”却要“归来”——甚至重新“归来”了。看起来,这似乎有些矛盾,然而这个矛盾其实恰恰最值得玩味,就我的理解而言,如果说张执浩早前的“远游”是人生所致,那么现在的“归来”则可以说是诗歌所倚——他以诗歌的方式弥补着早年没有待在家乡的“远游”,也以诗歌的方式完成着现在重新返回家乡的“归来”,而最重要的是,他以诗歌的方式呈现了一个诗人的无奈与奋力、矛盾与真实。
作为一个诗人——当然也包括其他文体的写作者,我一直认为,我们一生都在致力于缩短两段世界上最为遥远也最为难以抵达的距离,一段是从心到手的距离,而另一段是从我到你的距离。前一段距离,对应的是一个写作者的搬运能力,也即把自己所经历的、所发现的、所体验到的如何准确有效地搬运到纸面上或者屏幕上;而后一段距离,则对应的是一个写作者的穿透能力,也即把自己所经历的、所发现的、所体验到的如何准确有效地传递给无限的多数人。
毫无疑问,迄今写作诗歌三十多年的张执浩,目前已经把一个写作者一生都在致力于缩短的这两段距离,都缩短到了他目前所能缩短到的极限距离——当然他也还在努力之中。他历年来所写下的诗歌和新近所写的这七首诗歌——以及写作诗歌的这种行为本身,都在字字分明地呈堂证供着他的“背井离乡”,也都在白纸黑字地呈堂证供着他的“重返家乡”,他和家乡的这些或明晰、或隐秘、或暗哑、或无言、或神秘的情感,也足以让我们从中窥见并证见自己面对故乡时那些相近或相异的情感,并成为我们每个人回到——或者是离开——故乡时的心灵路标。
张执浩的幸运之处,或在于他拥有一个可以书写不尽的家乡,同时也一直在书写那样的家乡;而对于我们——这些与他相熟的和不相熟的读者——来说,幸运之处或在于,我们既可以通过他的诗歌走进他的家乡,也可以通过他所书写的家乡走进自己的家乡,进而走进我们一次次离开家乡或回到家乡时的那些无奈与奋力、矛盾与真实的自己——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应该“且认他乡作故乡”,唯如此,我们才能在诗人张执浩那里多领受一份面对家乡的方式。

附:
以我为例(组诗)

张执浩



我的诗歌缘起

我们那里不养鸭子
只养鸡(有河有水,真是怪事)
我们那里不种苹果树,也不种
西瓜(橘子树是后来才种上的)
我们那里的人以为生活就是
生来如此,天经地义
水田永远种稻子,旱地永远种棉花
油菜或豆子,玉米的邻居
总是高粱、土豆或花生
走亲戚的人总是会在路上碰见
自己的穷亲戚,然后他们推推
搡搡商量着去谁家更合适
我们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此间有漫长而无助的暑期
我们捞鱼摸虾,整日浸泡在岩子河里
那天,我们正在打水仗,突然
从下游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随后就看见一群鸭子沿着河道
朝这边整齐地游过来(也有的
嘎嘎叫着,在河滩上摇头摆尾)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鸭子
数千只?抑或上万只?我们数啊
数啊,眼花缭乱却怎么也数不清
河水原本是清澈的,鸭群经过后
就再也看不清河底的卵石了
而河面上飘满了鸭毛,绒绒的,像
一些从天外飞来的蒲公英,粘在
夕光里的石块、河坎和草棘上
鸭群喧哗着朝上游涌去,我们
这才想起它们中间混了两个放鸭人
挥动着竹竿,像艄公在划船
我们那里的人都跑过来陪着河水
边走边问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目送他们一点一滴消逝在夜幕中
我们回家,发现鸭毛一旦粘在身上
就很难清理干净,而那种气味更是
所以我们那里从来不养鸭子,但我们
从此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种嘎嘎叫的家禽
它们从下游来途径我们到上游去
有人长年累月驱赶着它们
在大地上,像那天我们所见到的那样
虽然我们那里的人都不知道上游在哪里
河水喧哗,而更大的喧哗声
来自那个夏夜的银河,它提醒
我们(至少提醒过我):要珍惜
那些曾经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日子

今日所见


长江又瘦了。今天的
江面又比前几天窄了不少
露出许多从未见过的石头和
船骨,甚至还出现了一条故道
如果这时从江滩上往下走
你会遇见我们的小时候
太阳在变成落日之前也曾在云层中
犹豫过。树梢摇摆,众鸟入林
母亲捡完板栗顺着河道往回走
她那么瘦小,完全不像是
胜任过生活的人。我必须
在暮色中使劲晃动身边的钢缆
才能让渐渐滑向江心的趸船
感知到我还有母亲
没有上岸。此刻她
正弯腰搬动一块黑石头
想带一只小螃蟹回家见我

自从南瓜上了树

瓜藤的走向取决于瓜蔓的
好奇心,和感受力
轻盈的、深情的蔓丝缠绕
环抱,最后缚住了
一棵正在开花的梨树
并从它的枝叶之间迸生出了
另外一种开花的意志——
树下,犁耙水响,土地动荡
母亲在插秧,父亲牵牛扛犁
走过漫长而泥泞的田埂而我
刚刚学会将一碗红薯稀饭端平
若干年过去后,我的记忆
来到了秋天:父母双亡的家园
只剩下了家的光晕,而那棵梨树
仍然健在,仍然有一根瓜藤
贴地而行,攀附着粗壮的树干
来到了树巅,一只南瓜
从树桠间垂下,悬在半空
风推搡着它,来回荡着秋千
四野空寂,惟有这只南瓜
顺从自己的意愿活成了
子孙满堂的饱满形状

不被需要的人

我父亲晚年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家门前
那棵桂花树下,除了继续老下去
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眼前身边
都是他耕锄过的土地,它们
被隔成了水田、旱地和菜园
但现在,他只能远远地望向它们
一种被孤立的不安让他颤巍巍地
起身,又坐下——不被需要的人
在我们的注视下活着,只因为
我们需要他这样活着,看
我们忙碌,或者消逝,依照他
曾经的样子延续这块土地的宿命
如果父亲没有死去,我就无法理解
他晚年的苦痛,不是衰老和疾病
而是他感觉自己无辜地活成了多余
那时候他已经孤寡了很多年
那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般安静
时常坐在人群边缘。落日如老友
正在我身旁下沉,桂花的香味如蜜
被拌进了晚风。我和父亲在秋霾中
对望了一眼,并没有阴阳相隔
并不见他絮状的脸上有什么遗憾

推演

一棵树无法在沙盘上找到
自己的位置,但一座森林
可以。我可以确信
20世纪是我的出生地而
21世纪是我的墓园
江水穿过沿岸的碑林,密集的美
若星光倾泻。有时候我能理解
造物主的意志,有时候不能
坐在不存在的树下,我耐心地
望着脑海里未来的日子
我不能说所剩无几
我说:要给晚年留有余地

以我为例

我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读过的
未读的,或大概率不会去读的
我的电脑前摆满了各种笔,形状
颜色、功能各异,而这些笔
大多是一些会议或活动的赠品
我时常拿起它们,又放下
像一个欲言又止的人,渴望说出生活
的秘密,又唯恐泄露了真实的内心
秋天来了,混沌中仍然有清风明月
我偶尔会回忆起那只掉漆的铅笔盒
里面的铅笔头,像一节节幻指
紧捏着一个个贫穷又清澈的夜晚
我学会了书写,却因用力过猛
而常常力透纸背。火苗拉扯灯芯
使劲抽出墨水瓶里的煤油
跳荡的光明在广阔的乡村夜色里
随风摇曳,那么微弱却那样
努力。我也在努力回忆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徒劳的
感伤,受困于越摞越高的书堆
像五岁的我因为孤独而爬上了
那堆高高的草垛,没有梯子
天就要黑了,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去了哪里,我为何要去
而获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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