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壶里的立秋（外八首）
刘幼民


大杂院

拆了老骨头 建成新楼的亮
我偏认死理——爱那堆七扭八歪的砖墙
前院翻到后巷
屋顶踩成脚底
哪分什么上下 横竖都是活人的气浪

红砖缝里 瓜藤豆蔓乱爬
哪有院里的吵吵嚷嚷扎眼？
门大敞着 张家的醋 李家的盐
混在一锅 熬成一家子的汗香

灯灭了 老爷们的呼噜砸在地上
扬起的灰 粘在肉上 长在骨头上
刮不掉 洗不净
是穷日子结痂

娃娃们和星星滚成一团
梦话混着星光
静得能听见墙根草的哈欠
却又热闹得 像满院的人没有离散


野兔践踏过的野草

野草挨了野兔一蹄子
不淌泪 也不哼哼
那畜生早蹿没影了
从世界这头 蹦到世界那头
把日头和黑天
踩翻了个儿
四季倒像一个模子刻的

野草追着风儿跑
草籽没爹没娘 不认什么家国
醒着 却困在梦里头
野兔那一脚
还印在脸上
血珠子冒出来
滴滴答答
转眼开成红透的花朵


黑夜忘了贴邮票

黑夜扒走我的影子
像攥住一撮发潮的烟灰
啪——甩进路边邮筒的喉咙

那铁壳子跟着马路
碾过无数个黎明的身体
停在拆迁的废墟里
又站成了新楼盘的门童

邮戳早被露水啃光
地址栏爬满苔藓的指纹
影子在里面蜷成标本
听惯了邮差的咳嗽
和轮胎撕裂空气的尖叫

可是，黑夜忘了贴邮票
它只是把影子
当作一封永远超重的
匿名信
塞给所有
没来得及长出眼睛的
黎明


雨在独唱

蝉鸣卡在雨的牙缝里
小雨啃碎半阙
中雨嚼烂剩下的颤音
大雨吞下最后一块翅壳

雨在独唱
喉咙全泡成透明的玻璃
火在火里蜷成灰烬的弧度
爱正用爱给自己刨坑
生命把生命碾成泥的指纹

蝉鸣好不好听？
这问题被蝉鸣灌成漏斗
过去漏成现在的碎沫
现在漏成未来的泡影
没完没了 像蚁群啃食骨缝的声响

往事在肉里扎根
未来和蝉鸣在土中结茧
它们没有死透
就会在某个雨停的刹那
带着泥腥 撞进彼此的瞳孔与耳蜗



墙上的静物

父亲揣着沉默走来
像块没开口的石头
书和笔是他的伸缩自如的指甲
刨着日子 刨出有血肉的骨

一枚钉子 是最后的牙
把他的影子钉进墙里
从此我们隔着呼吸对视
他的字在纸上生锈
我已经不想再去观摩了

能说的只剩下
喉咙里打滚的想念
下次去陪他
要扛着锣 敲碎所有墙
——没有什么敢拦着
一个人去找他的影子


家谱

草垛子死犟
就是不往树的模子里钻

树却咧着树皮笑了
说自己
当年就是棵草
还是野地里打滚的那种

那会儿兄弟姊妹挤成绿色海洋
风一过
欢乐就漫出来
漫过土坷垃
漫过小山岗
漫过晒着太阳的石头
没边儿

树说那是骨头缝里才会有的甜
想回去
想把根须重新泡进那时的风雨里

他现在垂着的影子
是送给草的
也是给当年那个
光着脚疯跑的自己的一份馈赠



礁石的独白

大海在梦里冒泡
没尝过也知道
它和眼泪 在同一个盐罐里泡大

海沟蹲在黑夜里
深得像没打草稿的未来
不惊 也不乍

我是块无名的礁石
就爱这刻
坐在夜的浓汤里
让它的黑 腌透我的每道隙缝

其实，我还喘着气呢
虽然没心没肺
却有命不该绝的活证
那就是
在我说梦话时
嘴比白天老实


陶壶里的立秋

八月的碎叶 蜷进陶壶
咕嘟出立秋的碎语

树叶绿得发狠
夏天的花 开着开着
就坠成枝下的烂泥

冬天早蹲在墙角
繁花落尽时
各自走成 风里的影子


墓碑

16岁 喉咙里养着一群尖叫的豹子
爪子扒着稿纸 血珠子滚成诗句
笔杆子敲出星辰
夜夜在纸上给自己
打造笼子

45岁 骨头长出荆棘
每走一步 影子就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停在十字路口 把风的牙齿嚼碎了咽下去
脚印里 野草啃食着未写完的分行

现在71岁 却选择了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挖个坑 让它躺成沉默的形状
墓碑光溜溜的 像被野兽舔过的骨头
所有没说的 都在土里
长成带刺的月光

悦赏学习佳作，选荐，问好。

问好曹老师，谢谢欣赏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