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独白（外九首）
刘幼民
站台独白
我不是被遗落的影子
影子早被站台的灯光，钉成没有厚度的平面
我目送火车轰鸣着出站
像目送一截被时间嚼碎的，移动的悖论
我突然怀疑它每一次停靠
不为衔接起点与终点，也不为收容离别与重逢
只因铁轨太擅长制造永恒的假象
它需要一具铁皮的躯体，假装填补与远方的裂缝
需要一些人，把“等待”错认成“拥有”
把“出发”，误当作“抵达”
而我，也正这样
把此刻的自己，错当成了完整的自我
福柯的镜子
福柯的镜子裂成锯齿状的笑
两个影子从齿缝里钻出来——
一个在指甲缝里数树的年轮，像是发现了逃兵的指纹
一个给树的伤口盖邮戳，编号是漏网之鱼的罪证
镜子一定是做了个噩梦
不然怎会把自己反复擦拭成了监狱？
好人坏人挤在镜面里服刑
彼此的影子是监视对方的狱警
人生打了个饱嗝，镜子就炸成半空中的碎玻璃
所有大话在喉头结了茧，长成生锈的锁
躺进棺材时还在喊：我是没熄灭的烟头！
——可烟头早被镜子的影子掐灭
赶快撕下镜子的脸皮，皮下只有风在打哈欠
那就把“他的面子”撕成纸屑，塞进生绣的邮筒
对着邮筒絮絮叨叨，像在镜里递自己的影子
递过去，又递回来——
邮筒说：你寄出的自己，已经被锯齿啃成了
一次性邮票
蹭到猫头鹰翅膀旁的猫崽
秋雨踩着蝉蜕的残响漫过窗棂
洗白了案头那本写满“意义”的残卷——
哲学早成了被风蛀空的标本
而资本正用镀金的海绵
仔细擦拭着黑金上的血斑
他们给百灵鸟灌下娱乐的糖浆
洗亮它的喉咙，也洗空它的胸腔
让每声啼鸣都裹着商品的浓烈蜜香
我蜷在阴影里，懒成一截朽木
馋着不劳而获的月光
连思考都成了多余的痒
只想学着猫崽，把细软的叫声揉进夜色
悄悄蹭到猫头鹰的翅膀旁——
借它猛禽的轮廓作伪装
假装自己也是能撕碎黑暗的
“猛禽的孩子”。毕竟在这个连真理
都需要漂白的世界
混同，有时是最安全的选择
鸡鸣志异
混凝土浇筑的峡谷里
一声啼鸣，不是破晓，是子弹
射穿第十二层楼的钢化玻璃
我的神经，被植入了古老的程序
瞬间弹出一行代码：“一唱雄鸡天下白”
抬头——
白的，却是商贸楼LED屏的广告残像
还有保安岗亭突然亮起的、冷硬的白炽灯
那只鸡，肯定不认识方块字
它只是扯着嗓子，把声带当成佛塔上的铃铛
它多像二十年前田埂上的一缕风
迷了路，错拨了一串数字
电话那头，是水泥封住的天空
我攥紧口袋里的门禁卡，它的边角硌痛掌心
像块沉默的警告牌
真想隔着钢筋和玻璃喊话：
你这莽撞的家伙
既然懂按点啼鸣
怎就不懂——
在这片需要静音的森林里
多嘴
多舌
如诗如歌
等于多行
不义必自毙
退潮纪事
退潮啃过的海岸线，瘫着
——大海吐剩的狼藉：
搁浅的生命，礁石的骸骨，滩涂的伤口
你数着残片，我却跌进时光的裂缝
在盐粒闪烁的沙地上，我变回赤脚的孩子
风偷走了年龄，只留下
漫过脚踝的天真
弯腰，从湿润的沙砾里
我摸出那颗遗失多年的心跳
它还沾着海浪的温度，在掌心轻轻的颤动
九月
我的菜地，顶着花园的名分
每朵栀子花里，都蜷缩着
一尊佛，或是一个上帝——
他们共用着同一张模糊的脸
九月是块搓衣板
泡软了佛的袈裟，也揉皱了上帝的袍袖
他们搓洗着不存在的尘埃
我在旁边躺平，像个待办的邮包
过了九月，佛会变成秋后的蚂蚱
上帝会躲进晾衣绳上的空衣架
而我，要在告别时
会把自己叠成一张透明的糖纸
千万不要拆穿，我们都是九月呼出的湿气
风一吹，就散了
只有九月本身，是个固执的印章
在我花园的名分上，反反覆覆盖下滚烫的“存在”
献土
秋雨把夜泡成一盒口香糖
一嚼，就嚼到天亮
一百零八路神仙在云里翻牌
脸露出来时
不带阳光
我从虚空揪下片香
想了想
还是献给土地
——它太孤单了
总得有人陪它
一起荒唐
让彼此
成为彼此的偏旁
神的坐标
高山总贴在
大海的耳侧。我扯着风问
神啊，你的坐标落在哪片云彩里？
年轻时我就认了
自己是株不扎根的草，被云推着东游西逛
可神却早已蜷在
我左胸第二肋骨后——
用我的心跳当钟摆
奔跑复原，随之是放弃遗忘
潮声
海，把昨日嚼碎，又吐成今日的浪
在沙砾的皮肤上，反复临摹同一个脚印
它不是行走，是时间在原地打转
我曾是一粒嵌入这重复的沙
如今，是被浪掸掉的回声
每一步都踩空了“意义”的影子
——所谓离去，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无目的的存在
钢枪与代码
一个明智的人，会在和平时期为战争做必要的准备。——贺拉斯
钢枪，纪念碑的影子
照耀——列队！
像石雕的骨头，绷直八十年的沉默
年轻的脸是胜利，是烫在
历史上的表情包——红的，是血
亮的，是没冷却的弹壳
主战场的坐标？还在飘
飘成一只半透明的方舟
悬在Wi-Fi信号里，寻找下一个落点
和平鸽换了新羽毛
闪着电子屏幕的光突然——
一串代码，斜着飞出来，像当年的子弹
刺破空气撞在纪念碑的石头上
撞醒今天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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