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

1
一路嵯峨，那些石头像是
在飞行
这远远超出了石头本身

2
想起一首诗，和尚在年轻的诗人

他搬运着石头
手遮前额
目光里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捻动着一个个
活力四射的词语

3
而我的想象止于一座山的赫然兀立

当荡胸的层云生起
挂满山势的世纪
那决眦的鸟，究竟是哪一只

我在十八盘的尽处
替诗人回望
何其有幸
那一句致君尧舜
忽觉少年
不登泰山，而知泰山之大

这苍茫瞬间
隔着云天之遥，千年之远

4
总是盘桓
当齐鲁的青色暗沉于夕阳
我不忍下山

飞鸟归尽，那是诗人的暮年

云海托起的泰山何其大
依然恍如天地间一飘叶，一孤舟

《白狐》

1
我成了一只白狐。还是那只
白狐
就是我

2
森林也是如此。世间种种，这里
皆有陌生
或熟悉的别名
比如，你可称我为狐，也可称我为
月光。明雪。或远一些的星星
甚至此夜
失去颜色的风

3
渐渐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我在另一只狐前发呆。它的褐黄
和我的白
没什么区别

4
我们如此安静
以黑色影子听从深处某个声音

那些虎的声音
豹的声音
狼的声音
蛇蟒的声音
猫头鹰和蝙蝠的声音
皆一闪而过

只有一种不知名的鸟鸣
含混低沉。伴随啄木鸟仿佛在一件
容器里
耐心雕琢的清脆

5
事物皆以影子安身

存在是一种别样的气息。你也可以
称之为死亡
因为静尚挽着某种力气

它们不至于下坠

6
飞萤就是明证。它们是所有思想
此刻赋予着的
冷艳的幽灵

7
其实它们也是自己的影子
火，还构不成欲望
它们是森林中时而跳跃的灰

我一再回忆来此的目的
一片叶落下来
像叹息
也像回答
它在触地的瞬间失去了自己或突然
抓住了某种意义

8
我依然不能确认为什么来此
一只白狐在黑暗处窥视
也像我在窥视自己
我在森林之上，又握着一颗森林之心
我有来自洪荒的宽仁
也有珍珠般透明的狡黠
我只是一只狐狸或正被
一只狐狸的心占据
无所谓世俗的白或寓意的白

9
当我反复求证此行的目的
梅花鹿和虎豹
一段追逐的视野里
我嗅着它们黑暗的花纹

那狐狸之白
因惊愕而美

《丹顶鹤的落》

它必须使那一刻是完美的，并使完美保持一种克制
几声唳鸣、纤细的足，向一面镜子垂直时
双翼如此安静，从容

而金黄的芦苇是写在密密匝匝的时间里的
这盛大的背景
仿佛只有白色的事物懂得
小角度的切入；只有羽毛把风揉在风中

当黄昏聚集了所有的仰望，天空正变得凝重
只有它可以轻
仿佛轻才是一种庄重
一个圣洁的词，完成一次仪式


《无题》

滑过的一滴水。
四壁的回声
月亮的罐子倾倒在夜的眉心
黑色和白色的珍珠
泻了一地
身披行囊的风，习惯了穿越一堵墙
在目光里画一条河

一滴水，完不成一个句子
甚至句号
落在草尖，也就是落在悬崖
时间漫长中
一滴水对于光芒
似懂非懂


《秋雁》

从一爿浅淡的月到一轮暗红的落日
视野铆钉的一群大雁
正移动在秋天
而四野蔓延寂静，以芦苇金黄修饰时间
引领浩荡思绪
我当有致敬之心
那突然的一声长鸣，升起另一种语言
在长空不可描述的深邃的蓝，明与暗变幻的瞬间
呈现雁阵的背影
邈远的暗沉，总有三两只雁，渺小的黑点
自觉向队伍两边移动
我悸动于那写在天际的“人”字守着初形
长与短工整匀称


《大风中看芦苇》

你没见过风
吹动十万亩芦苇

这些深扎在泥土里的子民
身体，筑成同一个身体。当水空倒悬
生命的经验来自
对每一条闪电的矫正

当你为一场惊恐内心呐喊，你已经失败
整片芦苇就只一个声音
风越来越大时
俯仰会再低些

有时，芦苇可以是一团舒展的云
他们柔软，和悬空


《倾城之恋》

她像似在说：一座倾废的城，才能
见证我们
两个人物，就是手中摩挲的两枚纽扣：我看着它们
如何嵌进对方的衣襟
这仍然是一个世俗的过程
就像在另一座城
歌舞又起
男人重新成为男人，女人重新成为女人
但没有意外
才是张爱玲的意外
她把语言和身体的温度降下来，让俗世的女人
终兑变为一个妻子——
只要衣襟上，那颗纽扣还在


《一个完整的结局》

那年，沈从文在纽约四处打听
一个失散四十多年的旧友
他怀惴着一个心思
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他们的朋友徐志摩
死时的情形

有一段沉默压抑太久了
要给悲伤一个完整的结局


《小院》

变幻的是风，一颗苦楝子落于
左手
或落于右手，改变的是掌心深刻的纹路
季节轮回时也不免耻于食人间烟火
就如，看燕子如故人
更喜欢它们的旧巢胜过新巢
呢喃太让人心惊
宁愿灰暗的蛛网，封锁在那些日夜的劳奔
那么多年，变幻的是开在俗世的那门
朝北
或朝南
风，只是欠了欠身
只有母亲还在，白发变幻在炊烟
她依然每天跪拜佛陀和菩萨
不说修行
不指责一日三餐


《独石》

它意味着一座山陡然崩塌时，神来的一笔
一块石头拥有了四壁
也拥有了惶惑和孤独
我一次次来，一次次沉默

无需解答这里的近水远山，都是谁的视野
都是谁起伏的波浪
有人学着一块石头将身体向前倾斜
视听中有了某种幻觉

应该有人像我一样学会了替一块石头转身
风绕着四面
一面，飞扬的帆已在倒影中凝固
一面，刀剑保留着一种记忆，并立地为石


《中元逢白露》

没有新梦。旧梦是一片潮湿的叶
绿把锈迹
伸在风的舌头

那片山峦一直悬在你眼皮之下
雁声搬不动
咳在深夜的流水就要转弯了
就让它白一次

我轻声叫它
直到美到心痛，和空。一盏灯围着
雪的垣墙
月的篱笆


《倒叙》

从身体开始，背对着你，或一条路
时间回头
风，穿过风的骨头
语言表达在一枚核桃
嗓子退化，意义的壳坚硬如铁
一把锤子深陷在沸腾的焠火
仿佛一只久远的苹果还未被发现
在那只眼睛出现之前
它必须被折返枝头
忍着一个叫万有引力的动词
说到我们，应该是一群被追杀的人
即使侥幸逃过两晋汉末
从一座长城砖下复活
命运也将殇于战国或春秋
所以，你不能使用一条河假设
源头总有一次是干枯的
你不能从一条旧河床，让它流第二次


《挂》

一起默想的诗句，来自那些被
翻遍的纸张
那挂于前川的瀑布
那直挂云帆的沧海……
从未打开的纸张，我不必教给你们
“挂帆西子扁舟”
“高堂挂虚壁”
——它们在视野之外

此刻，一轮太阳悬挂在扶桑
我不必告诉你们
“斜日挂衰柳”
——也不必说出那接下来的时光门坎

我一人独坐
遥远地想：那漏月，挂于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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