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人察事写诗歌
          ——2020读雪克




蔡小敏



因为新冠疫情，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我得以比较多、比较系统地阅读我们粤东一批比较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诗人诗作。我一直认为：唯有批量阅读才有所谓的质量比较。果不其然，之前对粤东部分诗人诗作固有的一些印象似乎有了变化，当然，这种变化是属于个人的读之所得，属于旁观者的角度，或许准确，或许不准确。但作为阅读之后的个人收获，我很珍惜。因为时间因为悟性也因为懒惰，我还无法对粤东诗人作一个比较全面深入的把握和了解，那就只能从个人开始，先试着读一下雪克。

（一）

关于雪克，未识其人之前，一直猜想他是一个穿喇叭裤留长发很拽的带点愤青气质的中青年诗人，这当然是从他早期作品获得的印象（后来证实这感觉没错，他自己承认年轻时是这样的形象）。雪克早期的诗歌以口语诗为主，写得很精彩，如《开会》《花园镇的派出所》《汽车模特》《电梯》等，耳熟能详。但他自己认为，这些诗主要是阅历的呈现，停留于此，显然是不够的。他似乎一直葆有这种自觉：在前进中改变，在改变中前进。所以我认为——内省和改变，是雪克诗歌创作的原动力。

雪克这一代文化人，有勤奋的特点，也有个不好听的特点：顽固——不想和懒于改变多年形成的写作观念和习惯。但雪克不同。记得在一个中青年诗人座谈会上，他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赵丽华伊沙沈浩波尹丽川的口语诗，读过了就记住了？为什么舒婷郑敏芒克杨炼的意象诗朦胧诗，要完整记住哪怕一首都很难？中国新诗能不能在语言、呈现、表述等方面找到一个中间点？这些关于现代诗的大问题，似乎在别人没有想到或想到了又忙于争论好与不好的时候，雪克想到了，并且几乎同时地付诸实践：由纯粹口语诗写进入泛口语诗写。他的诗歌显得自然、从容、随心所欲，体现在文本上，也屡见其让人过眼不忘的佳作。比如，他近期的作品《养鸡计划》，一经公开，好评如潮。看似说养鸡，但指涉绝不仅仅是养鸡。可以说，这首诗不见主菜食材、配料佐料，却烹调得人见人爱，读到的人都会心领神会，舒爽一笑。

我要养鸡了
养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的鸡

鸡肉食用
鸡骨肥田

大大小小的鸡毛
拔下来，制作大大小小的令箭

至于鸡血
每一滴都不能浪费

我告诉你，这东西的市场前景
大到吓人

2020年是个压抑、多事之秋，反思疫情、民情、各阶层各种各样的心情心态，反思问题以及留下的印记，我想，一首诗是不够的，但一万首诗，又不一定是力所能及的，那么，我们就多读一遍《养鸡计划》吧，如果能够从这首诗中得到自嘲、舒缓，我认为作为诗，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二）

任何一位第一次接触雪克的人，估计头脑里都会闪出一个词语：侠骨柔情。我个人的直觉让我对雪克的气质作了同步链接，那就是周润发版的《上海滩》里许文强身上亦正亦邪的那种气质。能够具有这种气质的人，一定是有厚度的人。由人及诗，呈现在诗歌中的“雪克精神”似乎又更明显了些，具体一点说那就是——雪克的诗歌有他思想及肌理的厚度。

厚度之于诗，当然不是诗要写得很长很长，也不是要在诗中纵横古今。对于诗的厚度，我的理解是诗人在当今语境下对万物的独特态度。读一读他的短制《坦白》：

无论这山那山
寺庙大小

我双手合十的姿势一样
内心的虔诚一样

我不敢面对菩萨的微笑
因为每次
我手心捂着的人事不一样

山也好，庙也好，都有同和不同的地方，重点是：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菩萨？你手心捂着的人事又是什么？普天之下，面对菩萨的多为祈祷、忏悔，而诗人却是坦白，坦白什么？雪克没有明说，诗歌于此留出了大片的空白，这种空白是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空白？是不是人性的空白、悲悯的空白？读者尽可放飞想象，各取所需，诗的厚度就是纷纭的想象累积出来的。我也不知道雪克要坦白什么，但众生皆苦，菩萨慈悲，愿你我在扪心自问之时，可以无悔无愧。对于这首短诗，我除了说一句很好之外，其他的，似乎一时难以言表。你认为呢？

再读一首进入《中国好诗榜》七月榜、发表于12月号《诗潮》上的新作《诊断》：

先生，经过检测扫描
我认为，你身上的器官都是你的
现在存疑的是
声带。虽然它发音正常
无异物
没有受损迹象
但它，好像不是你自己的
先生，请大声说出你藏于胸口的秘密
复述三遍你个人的
最大欲望
我才能给出准确的诊断

这首诗的选材及切入，无疑是高明并且耐人寻味的。这个灾难频仍的庚子年，生态、意识形态在疫情的逼迫下发生了太多的纠缠与变化，声不由己，声不从心的现象实在太多了，我们都在场、在感受、在思考，但我们除了发发声、叹叹气、抒发一点公共情感之外，没有写出类似的有人味及呼吸意味的诗。雪克观人察事的独特，拓展诗思的高度和深度，我认为已经达到胜人一筹的层面。

（三）

记得在编辑《大潮汕女子诗选》时，雪克曾和我聊过当下中国女诗人群体的话题。提起他曾经很欣赏的一位很出名的女诗人，他说：开始我很欣赏她，但后来读了她的一系列诗作，闭起眼睛一想，她只停留在风花雪月的造句上，失之于薄。这是很多诗人的通病，我们必须保持警惕。现在回想他的这一席话，再看看上面所列的两首诗，我觉得可以很轻松地看到了雪克诗歌的另一个特征——多元、敏觉。

多元，在社会科学中，指不同种族、民族、宗教或社会群体在一个共同文明体或共同社会的框架下，持续并自主地参与及发展自有传统文化或利益。多元在诗写中基本上表现为多种题材、多种角度，多重层次，多姿多彩。雪克的很多作品就体现出这种难能可贵的“多元”：

《眨眼》

堰塞湖不动声色
接受涓涓细流
死水上面，几片落叶压着微澜
我半夜起坐
发现风帆
在危崖转动
发现冷月怀揣一把快刀
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些星星
它们小得那样空泛
它们眨眼的次数，比昨夜频繁
比天书，更为深奥
我不能意会，不能猜测
不能告诉你
天上，其实也有一个人间

又比如《尾巴》：

你们别夸我
一夸，我的脊椎骨就长出
一根尾巴
一根不听话的尾巴
肆无忌惮地翘起
我已经原谅
自己
原谅猴子不彻底的进化
在我，和我们
真正成为人
之前，它苦苦夹了那么多年
也苦苦摇了那么多年。

刘小枫在《诗与体验》中说：诗人并不是要观察出现实的某种生活，也不是要从中归纳出什么结论，而是溶浸其中，体味着、掂量着、摸索其中的真味（意义）。我想，雪克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体验着生活又反思着生活的诗人。敏觉、多元让他诗思不竭，看不到他身上有同龄诗人普遍存在的创作瓶颈期和诗思卡顿；他从不拿诗歌说教，似乎还极力避免在诗中进行归纳和总结，他喜欢用生活本身去呈现生活。至于读者能从中读到什么，他的态度从来就是：无所谓。

如果要概括一下雪克诗歌的特质，我给出的感觉是：冰火两重天。剥开一层“冷”的外壳，内核往往是“热”的“烫”的。雪克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与他聊诗，有时也会被他噎得难受。比如问他喜欢中外哪个诗人的诗？他会说：似乎都读过，谈不上对谁很喜欢。比如，问他为什么写诗？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打发时光。再比如，问及今后的写作计划和方向，他也直接了当地说：没有。要看自己能不能跟上诗歌的发现步伐。所以，一直想写的雪克诗歌评论，总是在打开电脑后，搁浅在屏幕的一片深蓝上。还好在读了他不同阶段的一定数量的诗歌以后，我才能勉强写下这篇札记。我想，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找个合适的时间，写出一篇真正的《雪克论》。回头说一下他的“没有喜欢过谁”的诗的问题，觉得他好像说对了，因为诗歌需要精神高蹈、而文本需要落地并且陌异，因为诗歌不可复制，不在一个模式里重复自己，不在一条道上兜兜转转，也许，这正是雪克写出高辨识度的、属于自己的诗的主要原因。

2020年岁末


简介：蔡小敏，女，已出版个人诗集《流年像个孩子》《诗影蔡小敏》和散文集、诗合集多部。在各级报刊发表过诗歌作品，入选过多个重要选本。广东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诗人并不是要观察出现实的某种生活，也不是要从中归纳出什么结论，而是溶浸其中，体味着、掂量着、摸索其中的真味（意义）。

诗歌需要精神高蹈、而文本需要落地并且陌异，因为诗歌不可复制，不在一个模式里重复自己，不在一条道上兜兜转转，也许，这正是雪克写出高辨识度的、属于自己的诗的主要原因。

他从不拿诗歌说教，似乎还极力避免在诗中进行归纳和总结，他喜欢用生活本身去呈现生活。

他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赵丽华伊沙沈浩波尹丽川的口语诗，读过了就记住了？为什么舒婷郑敏芒克杨炼的意象诗朦胧诗，要完整记住哪怕一首都很难？中国新诗能不能在语言、呈现、表述等方面找到一个中间点？

受益多多,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