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果
■蓝喉
我捧起蜷缩垃圾箱一角的白苹果,
围着火堆取暖的白苹果,
湖面漂浮的白苹果,
被倒塌的小学校砸烂的白苹果。
我从街头,小巷,十字路口,摘下满怀满桌的白苹果。
曾经,我拿来裹腹,冲淡口腔的异味,
往往唤醒浩瀚的饥饿。
是啊,饥饿。
我晓得它们慌乱无措的饥饿。
它们献上仅有的一缕血,
又交出白皙的骨头,皮肤。
这一场难以喂饱的饥饿却发动另一场更无垠的饥饿。
我剖开它们,搬空的四壁上,
山坡放羊的白色理想簌簌发抖,
抱紧着不忍放手。
它们越白,
越无法在人世隐身。
领着浑身泥垢的妹妹,在街头卖艺的白苹果,
地下通道伸出脏手乞讨的白苹果,
变作装满积雪灯笼的白苹果,
一次次,在红日下和我狭路相逢。
宫白云:慈悲的心怀与在场的焦灼
低调的蓝喉大气而谦和,他最经典的姿势就是静默,他静默地做人,静默地写诗,写出的每一首诗都那么令人铭刻,强烈的艺术特质,奇妙的意象组合,独特的语言方式,严谨的诗歌构造,古典的气质与音色,他的诗不需要任何证明,就在静默的时光中闪耀着自身的光华。他无意将自己抛掷到喧哗里去,却从未挪开他忧患悲悯的眼神,他的仁心与慈悲就在他思想与灵魂所携带的诗歌中时时的闪现,如他的这首《白苹果》,对弱势群体、底层生存的同情与怜悯都体现在诗人慈悲的心怀与在场的焦灼中。诗人敏锐而又不动声色地把他内在的情感外延到具体的细节之中,以“白苹果”为象征,随物赋形,白苹果既是物又是不同的人与现象,在揭示的同时建构起现实的关怀,忧患与现状,苦难与失望,卑微与艰辛,同时展开,一幅幅赤裸裸的极富冲击力的真实图景活生生地刺激着我们的心灵,我们在他的诗中辨认我们自身的“白苹果”,呼吸着“白苹果”的呼吸,悲怆着“白苹果”的悲怆,悲愤着“白苹果”的命运,那一声声的“白苹果”进入头颅的共鸣腔,震荡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有种奋起而砸碎什么的愤慨。正如诗人所说“一次次,在红日下和我狭路相逢。”毫无疑问,蓝喉是一个可以用诗拨动读者心灵的诗人,他的诗歌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辉。诗不是本身的内容在起作用,而是抓住我们内心的某种情感与震憾,一位真正的诗人就应该像蓝喉这样不仅能够写出别人没有的诗行还能够以其生命的力度及忧患悲悯的心怀影响感染他人,给他人以力量或照耀。
乌鸦
■蓝喉
乌鸦,住在屋脊上的悲观主义者,和落日为邻。
薄粥养活他,星辰养活他,
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
他是保守党,反对派。
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
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
他分饰多角,自吹自擂一出蹩脚的淮扬戏。
屋脊作为旧时代的折痕而黝黑。这是他无畏的旧戏台,
也是生锈的旧戒尺——
把柳条拂动的物都叫做“善”;
朝着木塔的一面都叫做“阳”;
他唤作“虚”的,不外乎天井,草垛,翠竹,风水林。
他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
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
吸收涌来的黑色,
拼命朝身体里塞,直到从眼眶溢出。
我难以剖开它,如同难以劈开黑夜。
我猜想胃中的薄粥是黑色的,
喂饱过他的烂掉的景物是黑色的。
在耸起的屋脊上,他眺望逝去的队伍,幻想着队伍突然折返。
他看见村庄消逝的部分,被省略的部分。
却无视增加的部分。
他看见油菜花泛滥补丁越来越大,
看见桃树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
看见远方的挖掘机。
看见瓦刀猛击砖头。
他跪在屋脊上,独自扛着一场噩耗的大雪。
他常常跪向屋脊下匍匐的树:
银杏,枇杷,梨树,枣树,柿子树。
一小块夜幕当作声带,
嗓子里总倒栽着一排水杉。
喜报念起来像悼词。上学路上的少先队员们朝他吐唾沫——
呸,乌鸦嘴。
凌晨,他粗声粗气的短叫滚下屋檐,
村庄倏地浮起三尺。
灶膛里噼啪的柴火,祖母的轻咳,木座钟的嘀嘀嗒嗒,
这些声音在窗台越调越稠。
它们是村庄的咒语,
每天使涣散的柳树更涣散,
把绷紧的事物又拧紧一圈。
七点,他开始吹口哨,仿佛要修缮一个旧时代。
挑水的田二,小心地把井水汲上枝头。
瓦匠姚大在三寸柳条上扫出一块平地。
十二点,卷起绿荫午睡,接连拧开村庄所有的声音。
下午,乌鸦变成乡村巫师,佝着腰的小脚奶奶。
她擅用桑树影占卜,预言明天田埂上猛嗅鼻子归来的黄花狗,
三只,还是两只。
她指着枯荷说是呆立的披发女鬼。
她反复唠叨,油灯下忌剪指甲,
别偷窥野庄废弃的老房子,不许惊扰四个无头的人打麻将。
她对着大半碗温水念念有词,然后令鱼刺卡了喉咙的顽童一口喝下。
或者,画符,烧灰,冲水喝,治偏头疼。
拿尚有余温,拨柴禾的烧火棒,医腰扭伤。
她捏几把就让老母鸡折断的伤腿伸直。
有时候还用毛边纸蒙住空碗,盛上清冽的井水,
趁着余晖,数一数满脸恍惚的寡妇有几条魂魄。
半夜。脱下漆黑的羽毛,
他就是那喝薄粥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只上过两年学,
那袒胸酣睡树下被婶娘们骂“杀头”的光棍醉汉,
那邻村把坩埚煮得怨气沸腾的补锅匠,
那敌视拖拉机、铁犁、化肥的老生产队长。
夜色里埋得最深的人,黎明的河水一照,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我反复地撕破夜色,
踉跄而出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自己。
我也曾反复地写他,
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
宫白云:以小喻大的艺术
蓝喉是我极为欣赏的诗人之一,他极为吝啬自己的才华,诗歌写的极少,却首首令人难以忘记。他的这首《乌鸦》我读了多遍,似乎每一遍都有新的发现与挖掘,其中的人世万象,古老的哲学与神学的变异,人文、人性、邪恶、原欲等不是高蹈地呈现,而是以日常的视角,从现实出发,把抽象的思维化成形象进入我们的视野。体现了蓝喉作为一位古典与现代诗学兼备的才智型诗人超凡的才能,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位“抄古方”的“郎中”对患有顽疾的当下所做的深入思考和隐隐焦虑。乌鸦本身是一种本真状态,当它无辜性的“黑”被当作种种意味加以引申时,实际上是人类在为自己的种种行为加以辩护,蓝喉正是敏锐地抓住这一焦点给于当下以必要的提醒。因此,他笔下的乌鸦既是“保守党,反对派。/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又是“悲观主义者”,“他”自己,“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甚至是“祖母”,“挑水的田二”,“瓦匠姚大”,“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光棍醉汉”,“老生产队长”;是社会的形形色色;是人生的百态;生活中的种种因素;接二连三的诱因;是个体的“小”抗拒整体的“大”,这才是一个不自欺欺人的诗人所真正面临的现状与现场。医者仁心,故医者必也满含“治天下”的胸怀,所以尽管在黑中浸淫,“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却“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这样的设想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医者本心。
愈是深入复杂的东西,蓝喉在表达上就愈是平易深厚,蓝喉以小小的乌鸦来喻指大千世界,让一点“黑”覆盖整个“森林”,不得不说是艺高胆大。他知道只有重返社会的属性,才能重获和谐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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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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