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鸣诗歌的生命简写
陶发美
近三年来,龙鸣的诗歌写作是令人惊羡的。他不仅写得多,而且写得出众。像《雾》、《望雪》、《叶落方知秋已到》、《拒绝污染灵魂的字》、《金钱桔·碗》等,都是杰出的诗写。他有着极强的思想抓取力和语境征服力。他不是那种通常的诗坛狂想者,而是一个生活的追想者、缅怀者,一个事物之内在的讲述者。他的表述严密、亲切,也不乏冷光摇动。他非常有目标地建立了自己的言说体系。不管人世有多纷扰,他又一定是简写。简写不是简单,不是无能、不是轻率。他的诗情立场在人间、在人性深处。米兰.昆德拉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同样,诗也不能承受之轻。依我个人的审美体验,我更喜欢有生命载重的作品。诗之轻,即是生命之轻。这个“轻”是不可原谅的。诗之重,就是生命之重。诗的重感当从生命中来。比如他的《风在吹》:
一个去往刑场的人
会有风,在耳边发岀告诫
剩余的路,无非就是空白
它推送他的后背
他推送一具人形的绝望
绝望推送一片空白
天地是个巨大的空白
“一块忏悔的
污渍。”它还说
风,推送一副空空的铁镣
铁,铐在冰凉的空白上
他说,阳间的人
才配拥有一块墓碑
这里写了一个走向死亡的人。然而,龙鸣没有写实这个人姓甚名谁,也没有写实他为何有这般命运。他采取了异乎寻常的剪影式简写。“一个去往刑场的人/会有风,在耳边发出告诫/剩余的路,无非就是空白”。这是一个非常诗境的发现。柏拉图说过,惩罚紧紧跟在罪恶后面。可是,龙鸣并没有把罪与罚的关系写明了。他很突出地写到了风,以致把人性的或社会的某些东西也一并推给了风。
“风在吹”,是本诗的第一个看点。风本是无形一物,却因“一具人形”、“一片空白”、“一副铁镣”的显现,它也被完全显现了。这里的风变得有形了、可视化了。本是无形的风也成了看得见的空间影像。
除了风,本诗的另一个看点就是“一片空白”。一首诗十三行,写到“空白”的句子就出现了四次。看似是同一个“空白”,却是层级般的变幻和递进:“无非就是空白”——“绝望推送一片空白”——“天地是个巨大的空白”——“铁,铐在冰凉的空白上”。如果说,第一句还是轻描的,那么,第二句就不是淡写了,到了第三句就是绝望之极,再到第四句就是冷语冰人了。现在,我们不去说“一片空白”的破灭感,而单从其诗境说,“一个去往刑场的人”,就像一幅剪纸画中的主体人物。主体人物的空间性也是整个诗境的空间性。这个空间性也必然体现为这首诗的丰富性。
当然,要从这首诗的丰富性来说,或从它的广义价值来说,还是在于风。“风在吹”,——使我首先想到了人的生命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如果我们真的是完全文明的人类,那么,这个在背后推送我们的风就该是好风,该是和风,该是吉祥之风、幸福之风。若真有如此之风,诗里所说的“一片空白”就不可能出现。就是出现了,那也是一片美好的天地。但遗憾的是,人类的现实并非如此。我们到底不是全开明、全进化的人类。我们并没有一种完全的生命自觉和文明自觉。比如,要说到人类的生命权,它虽然是我们总在追求的,但是,它的最高意义并没有在我们的时空里呈现。无论是一定社会的生命理念,还是我们个人的生命理念,往往是茫然的。谁能说,历史巨人任意的一步行进,又不是以无数杀戮计为它的里程的?谁又能说,某个时段的人类文明可以化解得了一切暴力者的不可理喻性?
即便我们要借龙鸣的诗来讨论法律,那也要看到,最好的法律必有最先进的文明形态。当我们的法律理念还是一片迷惘时,我们就是个侏儒,就不可能升华至哲学的最高领悟。可不是么,当我们的生命权被一再践踏,我们竟然无计可施。这反映的就是一种低等级的文明形态。
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也依然不知道人类的路上还有多少愚昧的制造。我们只有在走过一程又一程后,才似有明白人类此前多在一抹黑里。原来,我们总不是醒着的人类。不看到新的黎明和日出,就根本上不知道光亮之于我们人的存在,之于我们人的生命,是多么珍贵和稀缺!我们再看龙鸣的《琐碎》:
像精明的灰尘一样
他一路抛岀黑芝麻
老年人都说,“要耗尽一个人的
一生,莫过于往池塘里撒
下一把油菜籽。”
投水的幺姑,至今在水下
摸菜籽。
岸上的人,正一把一把扎紧
芝麻秆。太琐碎了
人和鬼,无非一把无法入睡的
灰尘。
他蜷曲自己幼小的身体
含住左边那只乳头
不明不白地
进入梦乡
龙鸣有种技能,他把俗世进行翻版,将现实推至荒诞。他之所以总能这样做,就在于他有精微的人世观。我们是什么?不过是“精明的灰尘“,”一把无法入睡的灰尘“。谁又能不是灰尘?长者和幼者不例外、生者和死者不例外;人不例外,鬼也不例外。谁都是灰尘。这不是明晃晃地藐视么?当然不是。它反而是深切的检视。他甚至赋予死人以生活的烦扰。那个”投水的幺姑“也没能歇着,至今还在水下“摸菜籽”。写死人也是写给活人看的。“太琐碎了“!这也太异才了,却又如此人性。这样题旨的摄入,也更见证了龙鸣的简写能力。简里不单薄,简里有大貌、有大观。这种刻薄般的人世化简,也只有龙鸣格外拿手。
我们说,龙鸣诗歌是一种生命简写,不是因为他只是写了短的诗,而主要是着眼于他的言说方式,着眼于他对人类活动的概略式抒写。也是说,龙鸣的生命简写,其实质还是人性的抽象;他对一切生命者的刻画,其心眼里出现的还是人性的摹本。
龙鸣的生命简写,也是由他笔尖上的功夫来显示的。比如他的《雨还在下》,没有任何铺垫,凌霄一笔之后,天地人就疾速地有了情绪的化合。“雨还在下,像哭/有人在避雨/他背不动天地那么大的悲伤/……”诗里完全舍掉了一般的过渡语,一下子从天的意境进到了人的意境。到了后面的诗行,似是又返回到了天的意境,其实,已是“天人合一”了。这是一种精准、简略、有效的诗意。即是比喻也好、夸张也好、拟人也好、借代也好,它们都是纯粹的诗歌公民;它们都不是为着平凡的修辞学来的,而都是为着一场神圣的生命学运动。
雨还在下,像哭
有人在避雨
他背不动天地那么大的悲伤
他空洞的双眼已经干涸
他能掖住的,只能是
失去亲人的孤独
天啊,一个亲人自然死亡
又一个亲人死于病痛
去年死去的亲人开始淡忘
只有天空,张开慈悲的胸怀
替他哭了一场又一场
冰凉的泪水打在脸上
会不会有一阵小雨
在他临终前呜呜幽泣
我们说,像《雨还在下》这样的诗是生命学的,当然也是人类学的。这主要是基于它有一个苦难的切口。苦难是人类的精神母乳。没有苦难,龙鸣将失去诗写的基调;没有苦难,人也养不起来,诗也养不起来。同时,也是基于“时空与人”的兼容性。有人,就有时空。时空不会缺席,人也不会缺席。这种诗学不同于传统的托物寄情,它更有着“时空直写”的特征。作为叙述对象,时空直接表现为人,直接表现为人的喜怒哀乐。时空成为人类的最多彩的显像。这种“时空直写”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倚靠人与事的繁冗填充,而是直接赋予诗行以某种观念格局,以获得生命飘行的高度。
再说诗歌的生命简写,有时空,才有简写。若是没有时空的有机参与,首先一个“简”字就不可能做到。我们见过很多的作品拉杂得让人难受,其主要原因,就是受制于人与事的拖累,其时空的带动力不够,远远地没有获得“时空与人”的支持。而龙鸣不然,“时空与人”是其诗歌的最重要生命象征。
于此,我们很有必要提到龙鸣的另一首诗《寒露》:
露从今夜寒
一滴露水,通过草尖
穿越另一滴露水
两半凄凉,加在一起
略重于一棵,没有姓名的草
就像父亲,经受过一辈子的风
母亲淋过,全部的雨
加起来,略重于大地
他们额上的繁霜,落在泥土里
又长岀来,还是草
草尖上挑着的,还是露珠
那么多的露珠,略重于
一棵草,一辈子的炎凉
若说,《雨还在下》是人与天的相容,那么,这首《寒露》就是人与物的统一,即是一个时空下的人与物的抒写。一滴露水;不是,是两滴露水;也不是,是“两半凄凉”相加;还不是呢,这里喻示了父亲和母亲的风雨人生。哦,确切说来,这首《寒露》表现了大地之上的一切卑微者的艰辛和自重,和一切生命者的伟大轮回。
这真是一次杰出的写作。
这样一首小诗的生命逻辑,绝然不是一次硬性设计。它的生命性让人振奋。其间那个“略重于”的句式,尤其让人心潮起伏。我们可以想象到,这个风雨世界,确实在一位叙述者的表情上徘徊过、涤荡过、奔流过。而最终,这个风雨世界也被一位叙述者的心灵光束所照亮、所拥抱、所定格。
我最初读到龙鸣的《寒露》,就想过,他不是在写人物,只是在写生命。他的诗不是人物的几何塑造,而是生命的繁复交响。他仿佛意外地抢得了一块人间飞地。这块人间飞地就是他的诗歌圣地,也是他的诗歌原产地。那里天人合一、物我相依;那里才是他的诗歌王国;那里才有他的人性守望。
说到以寒露为题意的,古代诗人也常有写到。如刘禹锡的:“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还如白居易的:“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看得出,龙鸣的情绪更接近白居易一些。他的诗歌虽是一种生命简写,却是给了一切生命权以敬重和加重。从这点说,我们不应漠视一个诗人所追求的崇高和正义。
茫茫大地之上,那种微观闪耀的,除了草尖上的露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微观?别的什么闪耀?
再说,除了这弱弱的草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尖尖,——能弹响我们寂然的心音?
再又说,除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身上的风雨,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物量,——能“略重于大地”?
2019.4.22于深圳
附:
龙鸣的一组诗
◆ 组 合
一块抱有锋芒的铁
会找一根温和的木头示好
组合成某种联盟,或一把槌子
敲它该敲的柔软
也敲它不该敲的坚硬
更多时候,金还是改变不了
克木的本性。一座森林
在剧痛中坍塌。
锯齿驱赶木头肢解的呻吟
一阵木质的碎雪,掩盖了
地上刚踩下的趾痕
与槌子结盟的人
一遍一遍敲打自己
直到敲击声越来越刺耳
直到楔进淤泥深处
直到人与槌子互相岀卖
◆ 拯救一条鱼
他砍下一颗鱼头
我摸摸自己的脖子
他砍下一颗鱼头
我摸摸自己的脖子
他再次抡起那道寒光
我惨叫一声,失去知觉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趴在地上抽搐。
似乎只有陪着它们抽搐
接受它们僵硬的目光
我才能变成一只若无其事的篓
一块砧板,最后的舞场。
杀戮还在进行
有人要做一把刀
而我却要做一条鱼
◆ 我怀有一副骷髅的表情
抱紧自己的头
像搂着坟地里捡来的一颗骷髅
装在自己的脖子上
看看堵满油脂的毛囊
如何驱赶头皮上每根黑发
如何免除一场十五岁的牙龈肿痛
还有终日纠缠不休的过敏性鼻炎
让自己彻底成为一个“没脑子”的人
再也听不进谩骂、喝斥、唠叨
及甜言蜜语。还有告密者的阴谋。
用空洞的目光看空洞的世界
直到一天,木然的表情下
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獠牙
把自己吓岀一身冷汗
◆ 风在吹
一个去往刑场的人
会有风,在耳边发岀告诫
剩余的路,无非就是空白
它推送他的后背
他推送一具人形的绝望
绝望推送一片空白
天地是个巨大的空白
“一块忏悔的
污渍。”它还说
风,推送一副空空的铁镣
铁,铐在一块冰凉的空白上
他说,阳间的人
才配拥有一块墓碑
◆ 霜 降
已经没有值得悲伤的事物了
仿佛人世间的泪水,已干涸
挤出的一层白霜
曾经盛满雨水,雾霾,铅云
天空懂得如何做好减法
减去噪音,减去尘埃
贴身的一层薄云,亦将剥离
正如树枝减去枯叶
鸟巢减去体温
直立了一辈子的人
减去毛发,减去獠牙,减去
恸哭。身体弯下来
哦,悲伤多么空旷
泪珠渐渐变凉
◆ 回 家
每天,我们这些苦孩子,
结束手里的活计
白天,回到白里
黑夜,回到黑里
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可以
颠倒着过。
狂人,独裁者,抢劫犯
……
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
百年后,我不能确定
回到天上,还是地下
看到女人,就想到尚有余温的
子宫。看到墓碑上的门牌
就想推开家门
看到归心似箭的路人
多像赶往教堂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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