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上的暗纹
          ——夏蔚平(画眉)诗歌阅读印象

谭畅


夏蔚平，我们通常熟悉的是女诗人的笔名画眉，眉目如画，这种在森林里引领众鸟歌唱的嫩黄色小鸟，对自身的要求一丝不苟，身材娇小却有大将之风。这跟女诗人的形象是吻合的。画眉更多进入大众视野主要是在这几年的作品出版、民间诗歌奖获得、文学刊物编辑、以及花神诗歌节的多届组织活动中。我个人对画眉诗歌的总体感觉，是她小小的身体有着坚强的意志，笑容温暖但接人待物处事果断，对生活有敏锐的观察力，散文和诗歌也越写越好，阅读其作品时经常出现心领神会的一笑或者一疼，这就与众不同了。

她为人并不张扬，似乎很柔和很低调的样子，但是不少人都觉得她跟自己有关系。在诗歌写作中她也不见得用了什么铿锵有力或耸人听闻的语词，但就像汩汩的小溪流一样，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她身边精彩的一人一事，比如《杀鱼记》《花间集》《风越吹骨头越硬》《擦枪走火》《亲爱的我又想你了》，面目清晰可辨，气息颇为独特。读到妈妈帮她拔白头发那首诗，印象深刻：一位母亲为自己的女儿拔下一根白头发。这个场景很动人，离生活不远，离心灵很近。正如温老师所做的华美比喻，她就像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声音也许不太大，但是她婉转、精致，并且能唱到我们心里去，这一点是画眉诗歌作品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从小处着眼，关注身边人和身边事；又从细节上入手，就在我们身边，在砰然心动的瞬间；甚至在我们遭遇到小小的挫折，却又执拗地给自己鼓劲的瞬间，那个突然获得力量的时刻。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经历过一定世事的女人，保持着正直的心性和悄然坚韧的独立判断。她对自我有限性的剖析很勇敢很深刻，对人对事又很柔软很多情。充沛的情感浓缩成涓涓细流，又不着痕迹地在寻常细节上炸开。我一直认为，智性的沉思，之于诗歌写作，是最珍贵的品质。

人生有时候会遇到挫折，尤其人到中年，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这个时候，有多少人敢跟自己和解？毕竟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情再努力，也未必真的能改变什么，但就这样屈辱地接受吗？如果无法说服自己，无法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挫折感还会伤害人第二次。当代人出现各种疾病，虽然有环境污染、基因等各种原因，但无法排除的一条是，或许情绪也伤到了自己？而我们该如何去反抗？包括去和解？即使发出自己最微弱的声音，做到不妥协，不逃避？在这些方面，文学提供给我们很多可能性。

有人提到画眉的“少女感”，现在好像很流行一个词，叫“中年少女”，大家对此褒贬不一。其实，中年人即使能保持自己的这份少女心，也显然已经不是少女了。“少女感”的珍贵之处在于，经历了很多事之后，还能让自己的心保持当初那种纯粹感。最重要的区别，是中年人深入思考的能力，阅尽世事之后返璞归真的语词穿透性。如白桦对张枣诗歌的评论：你可以说张枣很天真，像个孩子，但他那不仅是天真，他对意象顺手拈来、自然到位，深入的思辨性也远远超出一般人所能达到的高度。作家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他的表达能从平常的事物中抽象出来，出现意象的变形、疏离、借用和指涉。如何判断一个人的诗歌越写越好呢？要看他是否在意象的使用和挪移方面，可以更自然又意味深长，令人阅读起来岔道丛生，却又指向某个神秘之所在。在这点上，我觉得尤其对于广大的女性写作者更加重要。如何把自己的思想，把内心的能量和自信，用一种最恰当的方式诗意地表达出来？这一点，我在画眉的诗歌中有可喜的发现。

如《花间集》“避开过路的蚂蚁和大地上的落叶/我不能确定，与他们是否有过交集”，“像你没来过的样子/像你刚刚离开的样子”，“植物之间靠的太近/一片叶子捂住另一片叶子的尖叫”，这些活脱脱的句子，感觉写作者浸入生活，赋予身边事物深沉而浓烈的感情记忆，又能自觉进行个体的抽离，力争跳脱出生活本身，从远处，从侧面，从高处、低处和背面探究其不为人知或世人常忽略的部分本质，作品体现出动人的发现之美。又如《八月花事》“冷风已在半路/颜色逐渐在暗淡/像一个女人，小小的乳房”《风越吹，骨头越硬》“抱着书就是抱着一把老骨头”……画眉的诗，结尾往往很精彩，给阅读带来惊喜，让人联想到她少女的眼神和中年的思考。妄加揣测一句，她应该是家里有老年人，而且跟老年人交流比较多。毕竟在她的作品中，还会突然间出现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年人，如同站在生活的侧边，偶尔轻轻咕哝着，有心人才听得见。如同在所有事结束以后，《安娜·卡列尼娜》结尾处几个闲聊的老太太说：“女人年轻时谁没几件风流韵事，也只有安娜当真了”。多么珍贵的“当真”啊！这双饱经风霜的眸子，挟裹着几代人参透的生活，站在历史罅隙里，突然间说了一句耿直的话：《与友人》“我已习惯你们高谈阔论又突然/陷入集体的沉默”，《杀鱼记》“不要说身不由己……你就是幕后的主使”。轻轻一句飘来，似寻常耳边风掠过，又如生命岁月里年老长者的絮叨，掺杂着儿童懵懂的无心之问，却把俗世中人长期麻木遮蔽的真相活生生逼了出来。当世人尴尬之余，发问的人却轻轻巧巧、娉娉婷婷地走远了。独留一抹深深的烟岚在人心深处，如水底的暗纹，浓浓地盘亘不去。

2020年9月 于可居

附：
诗四首

画眉


初夏


用新胭脂涂抹隐约的小晚霞
从不盘起的长头发
脖子后面有多年前阳光灼伤的旧痕迹
事故与故事无非是不小心颠倒一下
风还没来，人们眼里有些疲惫

有什么能消解
远行的木马以及静寂的秋千
突然下雨的夜里

多想一个人撑着伞去雨里走
像那时，雨水充沛，万物蓬勃
栀子花白得发亮
夜来香滴滴答答的浓稠
地底下的野草一个劲向外汹涌



杀鱼记


别跟我说你手藏身后
眼睛望天
扮演不在场的现场
别跟我说
你案台敬奉菩萨

桃花美，鳜鱼肥
你为何不停下刀？
别跟我说
酒新酿，茶初焙
君子小人同出场

人世间哪来公正之书
粉墨示之? 油彩遮之
别说什么身不由己
鱼在砧板上
红烧清蒸

你就应该幕后主使



风越吹，骨头越硬


有时，我会问友人
你知道我房间窗帘后是什么吗？
风吹 帘不动，是书？
不
是我一颗虚荣心

半生来，这虚弱的荣光伴我
冷暖或疏离
一个个文字如半壶老酒
盛过漂泊或零落
都未曾变节

此刻，我是澄明的
帘后的文字也是澄明的
不想那些升天的鸡犬
也不想那些在梁间跳动的烟尘
窗外风大
抱着书就是抱着一把老骨头
风越吹，骨头越硬



花间集


我是不会忘记
包括你醉后的耳语和
醒来被逼的呢喃
植物之间靠的太近
一片叶子捂住另一片叶子的尖叫
像老虎眼里压着火苗
熊熊升起
又迅速熄灭

掰开一朵很久都不曾开放的花蕾
试探她古老的心性
又小心翼翼合上
像你没来过的样子
像你刚刚离开的样子

悦读，学习，感谢。

作家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他的表达能从平常的事物中抽象出来，出现意象的变形、疏离、借用和指涉。如何判断一个人的诗歌越写越好呢？要看他是否在意象的使用和挪移方面，可以更自然又意味深长，令人阅读起来岔道丛生，却又指向某个神秘之所在。

欣赏，问好！

萦之 发表于 2021-3-30 08:39
作家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他的表达能从平常的事物中抽象出来，出现意象的变形、疏离、借用和指涉。如何 ...

谢谢！问好！

作家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他的表达能从平常的事物中抽象出来，出现意象的变形、疏离、借用和指涉。如何判断一个人的诗歌越写越好呢？要看他是否在意象的使用和挪移方面，可以更自然又意味深长，令人阅读起来岔道丛生，却又指向某个神秘之所在。

感觉写作者浸入生活，赋予身边事物深沉而浓烈的感情记忆，又能自觉进行个体的抽离，力争跳脱出生活本身，从远处，从侧面，从高处、低处和背面探究其不为人知或世人常忽略的部分本质，作品体现出动人的发现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