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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雨滴

午后我们继续母亲的葬礼
抬上棺木故意绕了很远的路
终于来到了她的墓室
门前的橘树都还绿着
屋后的新笋正在破土
这是她生前选定的地方
人们在议论，故作欢欣
突然间就下雨了
一滴雨落在我身边的棺材板上
一滴雨落在了撒过石灰的墓坑
密集的雨滴声不分轻重
塞满了那个下午
多年以后我还能看见
躺在地下的母亲
与睡在床上听雨声的母亲
几乎一样的表情

每家都有上山的人

父亲搬进了新居
清明那天
房前屋后涌来了很多人
都在外面站着
烧纸，焚香，放鞭，磕头
冷风吹着呼呼作响的雨披
也将燃尽的纸屑吹向了
阴云密布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的兄弟们也不知道
当我跪在他新居门前
我能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
他生前的老样子——
他坐在半山腰的公路旁
望着一辆辆汽车从山脚下驶来
在路边停下，然后绝尘而去
尘土依旧在飞扬
没有人知道尘世的真正模样

张德清

我的父亲从来不对我讲述他的父亲
——那个“历史不清楚”的人
害得他一次次丧失了“上进”的可能
从15岁到35岁。现在他年近八旬
有一天神秘地告诉我
他的父亲并没有死：
“越狱了。去台湾了。”
见我满脸狐疑，父亲也欲言又止起来
据我所知，那个会讲日语的乡村秀才
死不见尸，衣冠冢里只埋了
一根拐杖，和一顶帽子
而这两样遗物还是父亲的养母
迈着三寸金莲走了五十里路
从沙洋监狱认领回来的
父亲把这桩秘密在心里埋藏了大半辈子
临别之际，他喃喃着说：你查查吧
哦父亲，我已经查过了——
人世间确实有无数个“张德清”
最接近你需要的那个人出自于
一篇小学生的作文，文中写道：
“林荫小道两旁开满了纯白的玉兰花
我们在烈士墓园里庄严宣誓……”

在一起

1986年我的父亲母亲
在黄鹤楼下留下过一张合影
没想到，这成了他俩现存的
惟一的一张合影照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它翻出来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它翻出来
打算用在他们的合墓碑上
从去年清明节开始计划这件事
但按老家的规矩
得在三年之后才能落实
现在每次回去我都要
先去母亲的坟前劝她再耐心点
再去父亲的墓前劝他不要着急
现在每次看到这张合影
都感觉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
在丈量着他俩生前的距离
死后的距离，以及
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
在一起的愿望从来不曾这样强烈过

祭父诗

一般来说，树有多高
它的根须就有多长
有时候你无法想象
落日在离开你之后变成了
谁脸上的朝阳
地平线由远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复杂越集中
父亲挖的树兜歪靠在树坑旁
斩断的根须仍然在抽搐

咏春调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我背着她从医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
“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哭

有一次

有一次我决定
自己动手缝一枚纽扣
打开针线盒
找到了针和线
我来到窗边找到了
线头，和针孔
我一次次调换针线的角度
以为自己不会认输
有一次我决定
不再帮妈妈穿针了
我厌倦了需要她照顾的生活
我以为我已经赢得了生活
再也用不着为一枚
掉落的纽扣发愁
有一次我衬衣上的第三颗纽扣掉了
我拿着纽扣在书桌上转动
母亲在桌前的相框里微笑
她以为我永远不会服输

茄子

能使人发笑的蔬菜
是不是只有茄子
无论是白茄子还是紫茄子
当你喊：“茄子”，笑容
就会堆上你的脸
我母亲生前表情僵硬
在菜园里忙碌，惟有在看我
吃她亲手做的饭菜时
她才是松弛的
尽管我埋着头，尽管
她不知道“茄子”的
发音这么神奇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然能在每一张有我的合影中
见到她希望我成为的模样

草木灰

草木在灰中的样子
火焰最清楚
我见过火焰
用吹筒和火钳为它造过型
烟囱里的烟雾停留在几十年前
几十年后我顺着烟道
重新回到了这堆灰烬边
把烤过的红薯、鸡蛋和乌龟
重新翻烤了一遍
屋后的山坡上草木连着草木
原有的小径已然消逝
原有的公路已经扩展成了高速公路
我先在雨中埋葬了母亲
随后又在雪中埋葬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