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侯马的《逻辑》看诗的口语化
红力
在伊沙主编的《新世纪诗典》第七辑上读到侯马的一首《逻辑》，很受震动。于是对现代诗中口语化倾向有了更深的理解。
口语，顾名思义，就是我们日常说话的语言。从语言本质就是思维这个角度来看，日常语言是最能够反映当下性和即时性思想和思维状态的。
其实，诗的口语化并不是一个现在才有的现象，而只是在当代诗歌追求中把它放大并推向了某种极至。
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中国诗歌传统中一直就有口语的存在。先不去细究《诗经》中的语言，因为我们只要认真去读诗经，就会发现《诗经》中存在着大量古人的口语。比如下面这首《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釆采芣苢，薄言𥜝之。
这种纯粹从采摘活动中来的诗，只从几个变化的采摘动作掇、捋、祮、𥜝便完成了对一次收获行动的歌咏，可谓生动，妙趣横生。而上面这四个动作中，掇、捋至今仍然在口语中使用。北方人说收拾东西口语就说“拾掇”，习主席也说“捋起袖子加油干”。祮、襭现在不用了，是因为生产力提高了，这两个动作在劳动中逐渐消失了。
诗经中的句子之所以这么简洁，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语言本身的丰富性不够，另一方面受书写工具的限制，尽量要求用少的字表达出要说的意思，这就逐渐形成了书面语言。
汉乐府中也存在许多特别口语化的诗。最典型的是《孤儿行》：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如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翻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明代的胡应麟说：“汉乐府歌谣，采摭闾净，非由润色；然而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诗薮》卷一)正说明了这一语言的特色。
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说：“病妇、孤儿行二首，虽参错不齐，而情与境会，口语心计之状，活现笔端，每读一过，觉有悲风刺人毛骨。后贤遇此种题，虽竭力描摹，读之正如嚼蜡，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也。”
可见口语是最能真实反映时代精神的表达方式。
新诗走到现在，已经不是争论口语是不是可以为诗的问题，而是怎样才能用口语把诗写好的问题。
口语多叙述，少修辞，浅显易懂。口语为诗的要义在于追求真实，发现诗意，让诗意在叙述中自显。而逐渐摒弃了夸张和刻意修饰。即时的口语反映即时的思想，使它所呈现的时代特征更明显。
在当今这个快歺时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经济高速发展，社会日新月异。思想千变万化，个性千奇百怪，客观上要求人们的语言表达也更简洁明了，口语诗便成了一种欣赏需要：我需要在短时间内明白你的诗要说什么。你必须在短时间内用明确明白的语言打动我。我需要真实的东西而不是经过你修饰过了的东西。于是，选择口语化的表达就成为一种必要。
口语为诗看似入门简单，其实，要真想写好，写出味道，写出情趣，写出境界是很难的。它要求诗人对语言自身有高度的敏感性和把控能力。它更要求诗人自身思想的深度和广度。因为口语更直接反映思想。这其实也需要一个用心学习和长期积累培养的过程。
侯马的《逻辑》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奥之处。这是一首由读一本传记而引起思想波澜的诗。他只是冷静地叙述事实，便产生一种震撼的力量。这首诗反映了他对语言自身的敏感性和把控能力，反映他思想的深度和广度。
这首诗妙在角度。这是一个回遡的角度。正因为是回遡，历史的记忆是清晰的，这反倒让读者有了先知的感觉。就像上帝在天上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就像先知知晓未来一样。而这样的回遡中，自然就携带了反思的成分。
更妙的是，这首诗还有先知的启示意味。你越是咀嚼其中的句子，越是感觉这种启示的味道浓烈。“女人怀上娃”“但属于好人犯的错误”“十分艰难”“但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些略显不经意的幽默，恰恰是一种敏感的启示。最精彩的是结尾，站在今天看过去，俨然就是一位无所不晓的先知，其启示意味也就不言自明了
2020.1.3红力于北京
附：
逻辑
侯马
我在读一本传记
人们终于走出了
三年困难时期
公共食堂不办了
一些牲畜、农具、果树退赔了
各村基本上都
恢复了供销社
女人怀上了娃
一个七千人的大会开了
四清的过火行为
不时得到纠正
北大乱了一阵
但属于好人犯了错误
从六二年开始
六三年
六四年、六五年
十分艰难
但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越来越不敢往下看了
再过一年坝就要溃了
多灾的人民
将迎来滔天的洪水
2017.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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