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峰分行印象

鲁侠客


“我们身后遗弃的时间越是久远，召唤我们回归的声音越是难以抗拒”。昆德拉把我们凡夫俗子，对于时间的畏惧和亲近，都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了。我在通读素峰的诗歌中，有意在寻找时间以怎样的方式，影响一个诗写者的笔触和心灵，又是怎样让诗写者，对于时间的广袤定义，以立体可感的方式，传递给读者。

《语言的骨头》，与其说是一只鸟对于自由的渴求，毋宁说是时间流逝中，诗写者对于自由的理解以及对于诗文精神气质的自我概括。读此诗，更多像在读一个寓言，读诗人内心中隐含的波浪式的思考。

而语言的骨头到底是什么，我想诗人内心早已有了答案，但从文字里，他不会直接告诉你，而是让文字，通过另一种方式，予以呈现。诗中鸟用头骨撞击竹条的声音，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种震撼的画面，作者采用具有象征意义的“木楔子边缘，落下石灰与红色砖头的粉末儿/就像从伤口里汩汩流出的血液”来冲淡读者的不适感，不能不说这是很高明的笔法。

如果时间的流逝，仅仅是人衰老的唯一理由，那我们就没有必要通过诗，通过这最古老的文字手艺，去再现隐匿在我们血脉相承的情感，以及诗写者罂粟般成瘾，前赴后继的那股神秘的力量。




《如水》，是一首反映亲情的诗作，在大量同质化诗作中，想要突破，是有难度的。这首诗，打动我的在于一个细节，在于脾气温和，性子慢的母亲，通过护佑自己儿子，避免父亲的木棍，砸在儿子身上，而奋不顾身的弓下身子形成河湾的那个动作。血浓于水，这样的细节，像直击肺腑的一股电流，有温度，有力度。如水又有着双重的含义，温柔如水是女子的天性，而为母则刚却彰显了女性的最伟大品格，这两者所形成的反差产生强烈的美感。

诗人素峰，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时间的磨砺，会让人生出无端感慨，也会通过生理的变化，留下时间弄人的印迹，“白胡须，肤色，日渐稀疏的头发”，都是时间作用于人貌相，引起变化的佐证，但一句“可我从不肯动用一丝一毫的骨气”来与时间交换，让这首《中年赋》充满了铿锵之气。素峰的为人温和，大度，但这句闪烁锋芒的诗句，既可以看做其诗学审美的观点，也可以看做为人处世的准则。通过接触，素峰为人的内部精神与诗歌作品所表达出来的格局是高度锲合的。诗如其人，于他来讲是完全应验的。

生活中真正的智者，在于通过时间的让渡，获得心灵的丰足，认知神秘的命运，是如何一点一点盘剥苍翠的生命，致使其走向沧桑和暮年。而素峰的一些诗作，通过禅意和超验的感知，揭示了其中的一些奥秘。当然，对于不同悟性的人而言，有人读出了寺庙，有人读出了香炉，有人读出了木鱼声声的寓意。

《线头》除了对于命运的洞察，也有对于时间消弭的神性的揭示。它让那些“毫不相干的尘埃，有了眉眼。欣喜。”它让时间从原点回到原点，一句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墙壁上，菩提树若隐若现，身着僧袍的人从树下走过，又没有走过。也没有树”中，诗意被诗人持有的“有和无的禅机”所充盈。

这与庄周梦蝶中“蝶非蝶，花非花”有惊人的相似，事物多样性的隐喻，无穷尽的演绎，颇具道家的禅宗之趣。从这点看，时间与世间，都可以看做凡人修行的寺庙，而一颗菩提的凝结，无疑还是离不开时间的超度，个人的修行。

而《虚构的火焰》，更是揭示了狭义时间与广义时间的蕴含的边界。从一个童话中，我们窥见了诗人的悲悯之心与济世思想，虽然“现实与童话之间，只隔着一张纸的路途”，但因为受制于时间和现实的羁绊，诗人写到“我只有反复在黑暗中捧出一团火，来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救赎”。没错，纵观素峰的作品总是或多或少的带有超现实主义成分，如此，便可使内心的深层活动呈现出来，这也是他所坚持的。

理想与现实的这种阻隔，正是《虚构的火焰》的无奈，但从这种无奈的表述里，我们才能领悟诗人丰盈的生命体验，并进而由此及彼，领悟生命的渺小，时间广阔无边的法力。
在法力无边的时间面前，人类是渺小的，但存在于渺小的人类内心的情感，诸如亲情，爱情却给予了我们生存的尊严和温情，也正因此，我们才能获得生活的快乐和满足。

《月牙》再次让诗人走进亲情的暖巢里，让逝去的亲情，跟随时间共舞，让我们看到了月牙的别样的命名和定义。与故乡的勾连，让母亲走进了诗人精神高地，“可自从你走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故乡就是你”的诗句，进一步令诗人与母亲，有了不被时间分割的纽带。

而“窗外的月亮越来越瘦。醒时，你像一把刀；梦里，你是一条船。”更是时间的坐标上，一个无法破解的蛊，诗人与母亲，是被时间阻隔在一条大河的两岸，只能隔岸相思。诗人穿越时间的历史纵深后，完成了对于时间厚度的诠释。

《壶》则巧妙地把青梅煮酒这一典故，重新命名和定义，又重构了诗人认定的“壶中的岁月，壶中的乾坤” 。

“那次我恰好不在，子龙、诸葛、姜维也不在。如今，我有青梅，也有好酒，却一直未曾煮过”。这种历史时空的穿越，既具有想象力，又具有现实主义的伤感的气息，而正是后者，让一把壶，有了神秘的气质，也让诗人从这壶里，长出了诗意想象力的双翼。

抽象是时间固有的属性，斯皮尔伯格在《侏罗纪公园》里，通过复活恐龙，让时间倒流。那是好莱坞科幻的艺术再造，而相对于一只曾经划水撑船的竹篙而言，诗人从水中岸上两个节点，揭示出竹篙不同的命运和处境。

而《与风说》里的风，是竹篙之外，对比鲜明的另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吹开鸢尾花，吹出蝉鸣。可以将雀稗吹绿，可以吹来一场雪，但它终究也是通过时间，来展现它的神明一样的法力。而诗人，通过末句“而我决不允许你吹乱我的头发”，实现了对于风的法力解构的翻转，这种翻转，正是诗人独立的人格的彰显，也印证诗人鲜明的诗学追求，即不苟同，不随波逐流。这种硬骨头的气息又在一根根细细的软软的头发中生长出来。

血脉的传承，无疑是生命的根本意义，从苍老的父亲身上，建构他对于时间与衰老的认知。时间，在这首《登山》里，充当了情感转移的载运工具，由健壮到苍老，由挺拔到佝偻，父亲身材矮下去的同时，诗人的伤感也奔涌而出。

“而我，却无法与他日渐苍老的身体互换”，这种情感的迸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不断强化，让人脆弱的情感防线，在时间面前不堪一击，这不禁令人想起骨龄之于人，年轮之于树木的意义。而这一切，都是时间镌刻的印记，繁盛到凋零，就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素峰的诗，除了题材不同之外，他每首诗，都下意识地，流露出对于时间威仪的尊崇，融入了他对于时光流逝的思考。

《零下一度》再次将他的诗思，引入了亲情的追溯和怀念。他将零下一度，视作暖和冷的界限，作为悲伤和喜悦的分水岭，而“暖暖的炉火，沸腾的水壶，漂亮的冰花”这种童话般的语境的营造，为澄澈诗意锦上添花，“母亲扎着麻花辫，笑容晶莹，透明”，令人读出纯粹，读出剔透，闪烁光芒的温情，更令人动容。

素峰，有着美术教育的背景，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能够看出这种教育素养对于他诗歌创作的影响，能够看出线条画面色彩，只不过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素峰通过客观呈现的手法形成具有立体感和层次感的真实空间，从而使读者可以轻易进入到他所营造的情景中，这是产生代入感的先决条件，也是促使读者感同身受的前提。同时，这也正是他诗歌创作异于常人的一种手段。但不可否认，绘画音乐和诗歌，有着天然的内在的联系，这也是素峰的诗歌作品具有很强的辨识度的原因所在，同时也是他能够提出泛艺术流派的理论基础。而诗歌的画面感，避免了一些抽象题材诗歌创作的虚妄和晦涩，让他的充满寓言叙说的诗歌，肌理鲜活，血脉充盈。

素峰的诗语干净，绵密，善于细节叙事，营造一种深沉醇厚的美学气韵。当然，在语言的弹性和张力，结构上的繁复与简洁，留白的尺度层面，在体现诗歌原创性的命名重构定义层面，还有挖掘的空间。

时间是一架马车，而素峰，有着良好的驾驭技术，只不过，在时间面前，诗人只有躬身下去，抓住拴马的缰绳，才能踏马而歌，随风畅饮，才能走向更为广阔的未来。瑞典诺奖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言“醒，是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我相信，这句话也适用于素峰，适用于他执着于诗写的初衷，执着于通过诗写，超越现实生活的羁绊，实现自己的诗学理想。



附：
素峰作品十首



语言的骨头


当鸟把快乐传递给枝梢时，总让我想起几十年前

胡同里那根晾晒棉被的粗铁丝

忽然疯了的情形。它剧烈弹动、拼命摇晃，想要挣脱钉在山墙上

木楔子里的钢钉

木楔子边缘，落下石灰与红色砖头的粉末儿

就像从伤口里汩汩流出的血液

这是我在一天黄昏，亲眼目睹的。力量

来自一只被关进鸟笼的麻雀

它已经瘫在笼底，翅膀打开着。哀鸣

越来越弱，而我却仍能听到有头骨撞击竹条的声音




如水


母亲瘦小柔美，细语慢声

听她说话

总觉耳畔有清澈山泉淌过。母亲性子也慢，爱笑

从不发脾气。我一点也不随她

就像父亲发怒时向我挥来的木棍，每到这种事情发生

母亲就会俯下，将身体弓成一个

河湾，包裹住我



中年赋


终于生出曾经羡慕不已的白胡须。

为此

我与月色交换母亲的明媚，与白昼交换父亲的清澈

与一场场雪交换，为所有的隐忍找到出口

值得交换的，很多。可以用来交换的

譬如：肤色

譬如：日渐稀疏的头发

可我从不肯动用一丝一毫的骨气




线头


悟透，必须掌灯。抻出隐在皮肤纹路间的

蛛丝马迹，将乱如麻的事物

慢慢拆解，捋成一条线。

端倪从指间滑落

那些毫不相干的尘埃，有了眉眼。欣喜。

凡人的消磨，让风里的红烛

越燃越短。

墙壁上，菩提树若隐若现，身着僧袍的人

从树下走过，又没有走过。也没有树



虚构的火焰


哧！她坐在墙角擦着一大把火柴时，我正

赶往那个雪夜

买下剩余的火柴，送给她充饥的食物，或

为她燃起熊熊的篝火

现实与童话之间，只隔着一张纸的路途

却无法将取暖的柴，一根根插入文字的缝隙

我只有反复在黑暗中捧出一团火，来完成

一次又一次的救赎

  

月牙


始终认为出生之地就是故乡，而我

一个从未远离过家的人，也就无从体会妈妈与月亮之间的感应

可自从你走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故乡就是你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瘦

醒时，你像一把刀；梦里，你是一条船。



壶


不煮江山、煮风云、煮日月，我煮

身上抖落的雪。不用柴，用骨子里的火

烧沸。温暖

那些寒凉的身体。如果有青梅

还可以煮酒，可以生出无限的豪气

论一论英雄。那次

我恰好不在，子龙、诸葛、姜维也不在

如今，我有青梅，也有好酒

却一直未曾煮过




与风说


竹篙。被河水浸过的痕迹，躺在

南山脚下，安睡

撑，或遗落

你都会将鸢尾花吹开吹败，吹出蝉鸣。

将雀稗吹绿，吹来一场雪

你将所有的物象吹出褶皱，包括

英俊的脸

而我绝不允许你吹乱我的头发




登山


八十一岁还是可以爬山的。他将身子佝偻下去

希望能够抓住前面的蒿草借一把力

草太矮，只能挡住去路。然后

捯着小步慢慢绕过去

脚下有碎石子时，仍旧小步地捯

风不能吹，无风也会摇晃

今年重阳节我没有带父亲去完成该有的仪式

他只在卧室与客厅间模拟发生的一切

累了，就站在窗前歇一会儿。夕阳下的建筑

是朝南的绝壁，他向山脚望去

左顾右盼，像是急于寻找一条采撷的小径，将

结满果实的茱萸递到我手中

而我，却无法与他日渐苍老的身体互换




零下一度


不愿将零下一度，与雪上加霜联系在一起

我更希望它

是锦上添花，那一定是极美的

暖暖的炉火，沸腾的水壶，漂亮的冰花

我枕着妈妈的腿，看得入神。

那时，她还年轻，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容

晶莹、透明

提读精彩……

欣赏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