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若即若离着
——卢圣虎诗歌《若即若离》赏析

程广丽


“缘分”是什么？中国人常用“妙不可言”来形容它，主要是因为它有着“不可言”的特性。按照语言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理解，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应该保持沉默。语言的边界在此，语言的魅力也正在此。

复旦大学有位研究哲学的学者说，要把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缘分”翻译成外文是困难的，因为它既不能被翻译成“偶然”，也不能被翻译成“必然”，如果非要说成是偶然与必然的统一，可能还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的联系与机缘，既是偶然的契机，也是必然的注定，而连接偶然与必然的力量，则是一种超越人为控制的超人力量，这种超人力量，或者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是宇宙中的某种规律。道家哲学强调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强调对自然、对命运的敬畏和顺应。《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被认为充满了“缘分”的纠葛：两个从未谋面的人，第一次见面，贾宝玉就脱口而出说，“这个妹妹我见过”。此时林黛玉只有9岁，之前从到过大观园。研究“红学”的人们大多认为，小说中的这两位主人是积了前世的缘分，才会在这一世相见。东方美学中“一眼万年”的宿命感，是作家曹雪芹综合运用佛学、哲学以及没法的写作手法，所得出的必然结论。

诗人卢圣虎用“形散神聚”来形容缘分，正是基于对“缘分”置于多种维度中审视的结果。在诗的开头，诗人用“原来的笔写下，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并将那些缘分具体化为“行走如风的日子，期待公交车慢下来/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总是约好周末的时候干一杯/或者懒散地穿过夜市/等着你幸福地挑完苹果/宛若一朵莲花开在雨中/听着水滴的声音/然后各自回家，难以忘记在斑马线上的危险/激情四射而又一厢情愿的危险/就这样若即若离”。这段文字看似是在写一个个习以为常的日常事件，给我们呈现日常事件里那些素朴的时光里，人们各自忙碌，又各自告别；人们各自庸常，又各自崇高；人们各自惦记，又各自遗忘……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在“再见”以后，又相约着再次相遇。正是在“再见”与“相遇”中，大家过着“若即若离”的生活；同时，这种“若即若离”的生活，即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内容。诗人笔下这些“若即若离”的日常生活，显然融入了个体的情感、活着的思考以及现实的关照，激发着读者关于日常、关于生活、关于沉默、关于隐忍、关于激情的深层思考。在哲学领域，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所以得到高度关注，是因为它将被人们遗忘的、庸常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作为思考的重心。在现代社会中，重复性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使得人们遗忘了自己，失去了真正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从而精神变得日益匮乏。

在诗完成了细致化叙事的主体部分后，诗人紧接着开始了另一种笔调的写作：“总有一个座位为我而虚拟/亲切而简单。有时候思考人们为什么早恋/倾盆大雨的时候你们在忙些什么/夜里，习惯得过且过/那些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这几行文字，看似简单，实在不简单。什么是若即若离？那个“为我而虚拟的座位”，那个“人们为什么早恋”的思考，那些“倾盆大雨的时候”忙碌的人们，那些在夜里“习惯得过且过”的存在者，他们的人生“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他们“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的生活，是不是都是“若即若离”的最本真的注释？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以不同的方式忙碌着，但彼此之间，有没有某种内在的关联？如果有，这种关联该如何表达？诗人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但答案就在诗句里。人们在尘世里生活着，又以若即若离的方式共生、共情着，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宿命。哲学家兼诗人海德格尔用“被抛”来揭示人的真实存在状态：人们无法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出身背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国家以及自己的存在方式，却从一出生就与这个世界、与他人“纠缠”在一起，无法鼓励存在。“被抛”是人的无奈的真实处境，但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自主性来创造自己的生活，以清醒的态度直面生命的责任。诗人在此的用意也是如此。人们在与“自由”的若即若离中，走向自由。

“被抛”在尘世中的人们，在既定的宿命里，究竟以怎样的方式与他人若即若离？除了“像过往一样神秘的过程”“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的命运，还有更多丰富多样的，例如，“如果用原来的笔写下，生活必是一个抒情的句子/但现在不是。如同来回走动的月光/安谧而静变”。在诗人眼里，一切都是既定的，一切又都是变化的。瞬息万变的生活里，原来需要“抒情”的，现在也许失去了意义；原来安谧的月光，现在也许变得躁动不安。“是什么在操纵睡梦里的色彩/让我们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或者/默默无闻”诗人在此看似提问，实则回答。存在主义哲学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共鸣，就是因为它关注的核心是“人”的存在本身，思考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状态。世界本身没有预设意义，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必须通过自己的主动选择，赋予生活以意义。比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就指出，人际关系中，人会有压迫感的，“他人即地狱”，但是人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挣脱束缚，获得自由。诗人与哲学家表达思想的方式不同罢了。诗人用的是更加直接、感性、生动的方式，呈现是存在的具体样态，其中蕴含的、指向的哲学道理，与哲学家所要表达的，在客观上异曲同工。“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抑或“默默无闻”，人们真实地活着，或者被“社会规训”（福柯语），或者在平凡中传递着一种力量，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选择一种勇气，一种担当，一种智慧。此刻，读到此诗的你，是否与世人产生了共鸣之感？

个体对自身存在困境的反思，还可以向纵深层次思考。诗人用“当我用历史的笔调写下/从清晨开始的下一个预知”将对个体真实的存在境遇推向深入。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可以“预知”什么？“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不安于现状，也不安于未来”。太喜欢这句表达了。因为它已经超越诗句本身，上升到对存在、对生命、对现状、对未来……对一切不确定的形上层面的思考了。在世俗世界里，我们都渴望相濡以沫，相知相契，可这终究“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人与人之间，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共情感的艰难在于，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无法被他人完全理解，也无法依赖外在权威例如道德、宗教等寻找到绝对意义。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是“无可取代”的，鲁迅先生将这种处境表达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用“总有泪水忽然涌出”，来表达自己对于人们很难相濡以沫、人们在“相忘于江湖”中，赋予自身存在的意义。而作为对自身存在境遇的真实回答，“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其实就是对现代人存在困境缩影的真实描写。“内卷”和“虚无感”的漫溢，使得人们在现代社会里生存的“意义危机”更加凸显。然而，面对危机，我们无法逃避，只能在每一次的主动或被动选择里承担着各种“焦虑”。因为活着的意义不在别处，正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里。诗的结尾处，诗人用“因为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因为你还在黑夜里”作为结尾，既回应了开头，又对“若即若离”状态生活的人们的真实境遇，进行了终极回应。

总之，诗人在《若即若离》中，语言简约有力，文字澄澈干净，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命运，那就是：我们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每一个孤独的时刻里，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若即若离着。


附：
若即若离

卢圣虎


就用原来的笔写下，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
行走如风的日子，期待公汽慢下来
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
总是约好周末的时候干一杯
或者懒散地穿过夜市
等着你幸福地挑完苹果
宛若一朵莲花开在雨中
听着水滴的声音
然后各自回家。难以忘记在斑马线上的危险
激情四射而又一厢情愿的危险
就这样若即若离

总有一个座位为我而虚拟
亲切而简单。有时候思考人们为什么早恋
倾盆大雨的时候你们在忙些什么
夜里，习惯得过且过
那些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
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
你是否也与多年的亲人若即若离

如果用原来的笔写下，生活必是一个抒情的句子
但现在不是。如同来回走动的月光
安谧而静变。是什么在操纵睡梦里的色彩
让我们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或者
默默无闻

当我用历史的笔调写下
从清晨开始的下一个预知
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
不安于现状，也不安于未来

总有泪水忽然涌出
因为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
因为你还在黑夜里

就这样，我们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若即若离着
——卢圣虎诗歌《若即若离》赏析

程广丽


“缘分”是什么？中国人常用“妙不可言”来形容它，主要是因为它有着“不可言”的特性。按照语言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理解，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应该保持沉默。语言的边界在此，语言的魅力也正在此。

复旦大学有位研究哲学的学者说，要把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缘分”翻译成外文是困难的，因为它既不能被翻译成“偶然”，也不能被翻译成“必然”，如果非要说成是偶然与必然的统一，可能还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的联系与机缘，既是偶然的契机，也是必然的注定，而连接偶然与必然的力量，则是一种超越人为控制的超人力量，这种超人力量，或者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是宇宙中的某种规律。道家哲学强调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强调对自然、对命运的敬畏和顺应。《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被认为充满了“缘分”的纠葛：两个从未谋面的人，第一次见面，贾宝玉就脱口而出说，“这个妹妹我见过”。此时林黛玉只有9岁，之前从到过大观园。研究“红学”的人们大多认为，小说中的这两位主人是积了前世的缘分，才会在这一世相见。东方美学中“一眼万年”的宿命感，是作家曹雪芹综合运用佛学、哲学以及没法的写作手法，所得出的必然结论。

诗人卢圣虎用“形散神聚”来形容缘分，正是基于对“缘分”置于多种维度中审视的结果。在诗的开头，诗人用“原来的笔写下，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并将那些缘分具体化为“行走如风的日子，期待公交车慢下来/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总是约好周末的时候干一杯/或者懒散地穿过夜市/等着你幸福地挑完苹果/宛若一朵莲花开在雨中/听着水滴的声音/然后各自回家，难以忘记在斑马线上的危险/激情四射而又一厢情愿的危险/就这样若即若离”。这段文字看似是在写一个个习以为常的日常事件，给我们呈现日常事件里那些素朴的时光里，人们各自忙碌，又各自告别；人们各自庸常，又各自崇高；人们各自惦记，又各自遗忘……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在“再见”以后，又相约着再次相遇。正是在“再见”与“相遇”中，大家过着“若即若离”的生活；同时，这种“若即若离”的生活，即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内容。诗人笔下这些“若即若离”的日常生活，显然融入了个体的情感、活着的思考以及现实的关照，激发着读者关于日常、关于生活、关于沉默、关于隐忍、关于激情的深层思考。在哲学领域，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所以得到高度关注，是因为它将被人们遗忘的、庸常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作为思考的重心。在现代社会中，重复性的、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使得人们遗忘了自己，失去了真正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从而精神变得日益匮乏。

在诗完成了细致化叙事的主体部分后，诗人紧接着开始了另一种笔调的写作：“总有一个座位为我而虚拟/亲切而简单。有时候思考人们为什么早恋/倾盆大雨的时候你们在忙些什么/夜里，习惯得过且过/那些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这几行文字，看似简单，实在不简单。什么是若即若离？那个“为我而虚拟的座位”，那个“人们为什么早恋”的思考，那些“倾盆大雨的时候”忙碌的人们，那些在夜里“习惯得过且过”的存在者，他们的人生“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他们“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的生活，是不是都是“若即若离”的最本真的注释？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以不同的方式忙碌着，但彼此之间，有没有某种内在的关联？如果有，这种关联该如何表达？诗人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但答案就在诗句里。人们在尘世里生活着，又以若即若离的方式共生、共情着，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宿命。哲学家兼诗人海德格尔用“被抛”来揭示人的真实存在状态：人们无法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出身背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国家以及自己的存在方式，却从一出生就与这个世界、与他人“纠缠”在一起，无法鼓励存在。“被抛”是人的无奈的真实处境，但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自主性来创造自己的生活，以清醒的态度直面生命的责任。诗人在此的用意也是如此。人们在与“自由”的若即若离中，走向自由。

“被抛”在尘世中的人们，在既定的宿命里，究竟以怎样的方式与他人若即若离？除了“像过往一样神秘的过程”“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的命运，还有更多丰富多样的，例如，“如果用原来的笔写下，生活必是一个抒情的句子/但现在不是。如同来回走动的月光/安谧而静变”。在诗人眼里，一切都是既定的，一切又都是变化的。瞬息万变的生活里，原来需要“抒情”的，现在也许失去了意义；原来安谧的月光，现在也许变得躁动不安。“是什么在操纵睡梦里的色彩/让我们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或者/默默无闻”诗人在此看似提问，实则回答。存在主义哲学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共鸣，就是因为它关注的核心是“人”的存在本身，思考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状态。世界本身没有预设意义，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必须通过自己的主动选择，赋予生活以意义。比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就指出，人际关系中，人会有压迫感的，“他人即地狱”，但是人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挣脱束缚，获得自由。诗人与哲学家表达思想的方式不同罢了。诗人用的是更加直接、感性、生动的方式，呈现是存在的具体样态，其中蕴含的、指向的哲学道理，与哲学家所要表达的，在客观上异曲同工。“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抑或“默默无闻”，人们真实地活着，或者被“社会规训”（福柯语），或者在平凡中传递着一种力量，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选择一种勇气，一种担当，一种智慧。此刻，读到此诗的你，是否与世人产生了共鸣之感？

个体对自身存在困境的反思，还可以向纵深层次思考。诗人用“当我用历史的笔调写下/从清晨开始的下一个预知”将对个体真实的存在境遇推向深入。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可以“预知”什么？“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不安于现状，也不安于未来”。太喜欢这句表达了。因为它已经超越诗句本身，上升到对存在、对生命、对现状、对未来……对一切不确定的形上层面的思考了。在世俗世界里，我们都渴望相濡以沫，相知相契，可这终究“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人与人之间，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共情感的艰难在于，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无法被他人完全理解，也无法依赖外在权威例如道德、宗教等寻找到绝对意义。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是“无可取代”的，鲁迅先生将这种处境表达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用“总有泪水忽然涌出”，来表达自己对于人们很难相濡以沫、人们在“相忘于江湖”中，赋予自身存在的意义。而作为对自身存在境遇的真实回答，“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其实就是对现代人存在困境缩影的真实描写。“内卷”和“虚无感”的漫溢，使得人们在现代社会里生存的“意义危机”更加凸显。然而，面对危机，我们无法逃避，只能在每一次的主动或被动选择里承担着各种“焦虑”。因为活着的意义不在别处，正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里。诗的结尾处，诗人用“因为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因为你还在黑夜里”作为结尾，既回应了开头，又对“若即若离”状态生活的人们的真实境遇，进行了终极回应。

总之，诗人在《若即若离》中，语言简约有力，文字澄澈干净，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命运，那就是：我们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每一个孤独的时刻里，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若即若离着。


附：
若即若离

卢圣虎


就用原来的笔写下，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
行走如风的日子，期待公汽慢下来
相遇的人们渐次说着再见
总是约好周末的时候干一杯
或者懒散地穿过夜市
等着你幸福地挑完苹果
宛若一朵莲花开在雨中
听着水滴的声音
然后各自回家。难以忘记在斑马线上的危险
激情四射而又一厢情愿的危险
就这样若即若离

总有一个座位为我而虚拟
亲切而简单。有时候思考人们为什么早恋
倾盆大雨的时候你们在忙些什么
夜里，习惯得过且过
那些过程像过往一样神秘
说出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
你是否也与多年的亲人若即若离

如果用原来的笔写下，生活必是一个抒情的句子
但现在不是。如同来回走动的月光
安谧而静变。是什么在操纵睡梦里的色彩
让我们在多愁善感中声名狼藉，或者
默默无闻

当我用历史的笔调写下
从清晨开始的下一个预知
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象
不安于现状，也不安于未来

总有泪水忽然涌出
因为那些形散神聚的缘分
因为你还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