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与重构：纸鸢意象的解构和释放
——余述斌组诗《和你一起放纸鸢》的精神图谱和语言创新

黎修彦


在儿时，在春天，在江汉平原，踏青，采野花，放风筝，成为那一个时代童年最温馨的雅事。今天，当我细读余述斌兄刊登在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2024年10月）杂志的组诗《和你一起放纸鸢》，感到这种温馨几何级数的放大。纸鸢，风筝的雅称；放风筝，儿时春天最温馨的群体活动。当述斌兄将“放纸鸢”这一童年的温馨用不太温馨的语言展示在我的眼前，当诗人将其升华为哲学命题时，纸鸢已不再是简单的童年玩具，放纸鸢更不是一件普通的群体记忆——它、它们——如一个涂上鲜明的生命印记且承载生命本质的意象，为我们展示着诗人的哲学思考和语言魅力。

述斌兄由5首短章构成的组诗，通过“白—渡口—纸鸢—鸦色——荡漾”的意象链条，构建起一个意象丰满、意蕴丰富、语意丰沛、语体丰厚的现实存在和精神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童年记忆与哲学沉思交织，自然意象与语言实验碰撞，体现了述斌兄独特的诗学景观和美学思想。

放纸鸢：飞翔在天地之间的精灵

纸鸢作为组诗的一个单一的意象，首先呈现为天地之间的飞翔精灵。在《和你一起放纸鸢》中，诗人将纸鸢的飞翔与生命的挣扎并置：“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总有一方在用力挣扎/总有一方会迁就对方”。“放”与“被放”，构成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在俗人的世界里。控制者总是幸福的，但作为控制者——“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这是什么逻辑？述斌兄紧接着告诉我们：“天空变大了是件好事/你呆的每个地方变成了角落”。“变大”这种“好事”，导致“你呆的地方变成角落”，这种相对且共生的主客关系，暗示着人类与世界的永恒博弈。而纸鸢的升空不仅是物理空间的位移，也不仅是放纸鸢者的经验描述，更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升腾，更是述斌兄诗歌生存哲学的生动体现和语言重构的大胆实验。述斌兄的语言总是在物与我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既不让主体性完全吞噬客观世界，也不让物的世界淹没人的存在。如“放养”一词的“挪用”，将纸鸢从被动的客体转化为需要精心照料的生命体，从而完成了主体与客体的身份置换——纸鸢这一意象也随之达到解构。

《白》写的是白鹭的生存状态，完全不关涉纸鸢和放纸鸢的人，但循着诗人组诗排列的用心，我们发现“白鹭”之象与“纸鸢”之意形成互文：

两只白鹭/在里面，像新移民/一只缓缓移动，走着隐形的针线/一只也在缓缓移动，仿佛/一根坏了的拉链，一用力就会脱离人世

其实，在诗人的视域里，生活在芦苇丛中的白鹭，也是“天地之间的精灵”，如果进一步解构，白鹭的“新移民”身份，更暗示着诗人对故乡的疏离；“隐形的针线”与“坏了的拉链”，构成了封闭的隐喻系统。“针线”象征对破碎世界（“破旧的衣衫”）的缝合，“拉链”则暗示随时可能断裂的生存状态。这种充满悖论的意象组合，是诗人对存在本质的洞悉。述斌兄对故乡的观看从来不是单一的，他总是能够在同一意象中聚合相互矛盾的情感体验，这正是他诗歌深度的特色所在。

在语言层面，“走着隐形的针线”这一动宾短语，将视觉意象转化为动态的触觉体验，“坏了的拉链”这一突出修饰成分的词组，通过工业意象解构了传统自然审美。

述斌兄喜欢通过自然意象的重构达成语言的创新，从而实现诗歌哲学化的展示。在《我有春天的荡漾》中，鸭子的游弋被转化为哲学命题：“不用理睬沉在湖底的事物/这些路过的人，在那儿待了上千年/还是不习惯有荡漾”。“荡漾”既是物理水波的描摹，也是精神震颤的归纳，诗人将自然的具象抽象为存在的隐喻，使语言突破了日常经验的束缚。“待了上千年”与“不习惯”形成时间维度的悖论，暗示着人类对永恒变化的本能抗拒。而将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改写为“诗意的暴动”，更是匠心独具。

语言的独特实验，成就了述斌兄诗歌的独特风景！

观纸鸢：聚合在黑白之间的闪电

组诗5首，有两首直接以颜色命名：“白”“鸦色”。在春天，在繁花似锦的江汉平原，当是花红柳绿、五彩缤纷，其主打颜色当是红绿蓝黄，为什么偏偏诗人相中了白与黑这一对色彩完全对立的色，从而建构他独特的视觉谱系？请看他《白》前几句：

几根芦苇，开始/举起令人羡慕的白絮//几块稻田，刚刚蓄满了水/像些铺平的白色补丁，大地上有/太多这样破旧的衣衫//两只白鹭……

芦苇举起“白絮”，蓄满水的稻田如“白色补丁”，这样的环境里冒出两只“白鹭”……白，在诗人的笔下盛装推出，却与“补丁”“破旧的衣衫”等灰色意象牵扯在一起——我明白了：《白》中的白色意象呈现出多重语义，白既是自然的本色，又是修补的痕迹，诗人创造性地将稻田比作“白色补丁”，将大地（水田）喻为“破旧的衣衫”，构建了从微观到宏观的隐喻链条。“补丁”这一工业意象与“衣衫”的拟人化处理，形成了现代性与自然性的对抗——这与前面说的“放”与“被放”难道没有相似性或者相关性吗？

再来看看组诗对“黑”的表述：

拔出身体的黑/拔出翅膀的黑，要是在人世间/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除了在树上，它贴出的所有黑/都是飞翔黑，吹熄了一盏灯火/灯芯处的青烟还在发抖/影子是有重量的

在《鸦色》中，“拔出……拔出”的重复结构，既是客观事物的刻意白描，又是主体精神的复调投射，强化了“鸦色”存在的撕裂感，抽象了“污渍”呈现的世俗化，“黑”从灰色意象升华为存在的本质，完成了色彩的语义渐变，从而实现语言的辨证和翻转——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一句的不经意透露。而“影子是有重量的/像雨水会脱离自己”两句，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言体验——影子本无重量，雨水本不会脱离自己，这种“合理的陌生化”（胡传吉语）的语词组合，揭示了物我之间的深层联系，也将光与影的辩证关系合理溢出。

行文至此，扪心自问：组诗5首，除了《我们一起放纸鸢》1首直接写纸鸢外，其他4首与标题毫无关系，而《白》与《鸦色》更为突出。为什么组诗偏偏以《和你一起放纸鸢》为大标题？

组诗的安排，总会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话题），如果毫不相干，诗人会以“外四首”的形式表达。观这一组诗，主题非常明了；其次，诗人总会把组诗最中意的诗歌作为亮点提出来，放到题眼中，“和你一起放纸鸢”就是组诗的题眼；第三，这个作为题眼的意象，总会与其他看似不相干的意象有相似点或者隐喻线，这一点，前文也提及到了。从以上三点观，我读懂了述斌兄的良苦：《白》中的“白鹭……像新移民”，与被放的纸鸢有着相似度；《鸦色》中的鸦，“总是/向上飞”，就是一只有温度的纸鸢；《我有春天的荡漾》中，“拖着二三条涟漪”的鸭，不也是在湖水中自由滑翔的纸鸢吗？而《渡口》中，诗人“眺望”的“记忆中的人世/还在那儿上下”一句，直接把隐喻变成了明喻——原来，人世间的纸鸢，几乎是所有象的一个喻体，纸鸢和放纸鸢，总归了所有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思考。

思纸鸢：游离在物我之间的辩证

著名诗人梁平说：“诗歌写作其实是对内心纠结的整理和剥离，也是对内心真诚的追寻和确认……每一个诗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完成这个命题。”心理学家荣格说，保存在我们记忆中最深刻的镜像，大多是儿时的林林总总——她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尤其是在人过中年，在我们远离故土（原乡）之后。这一点，诗歌之外的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的电影（如《红气球》《阳光灿烂的日子》）作品和中外大家（如鲁迅、屠格列夫）的文字，总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打开。事实上，对童年故事的回忆与整理，汉语诗歌并没有缺席，述斌兄的这一组《和你一起放纸鸢》，应该“对内心纠结的整理和剥离，也是对内心真诚的追寻和确认”，应该是追忆童年和追祭故土中的上乘之作——通过对白与鸦色的镜像，通过对闪电与杨柳的铺陈，通过对涟漪与荡漾的描摹，完成了之于故乡之于童年的追祭！

在《和你一起放纸鸢》里，述斌兄为我们确认了几组独特的关系：

一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和谐——“你放进任何东西，都如此好看/在这个三月，我和你总有一个人在选择后退”。这种“后退”的姿态，暗示着主体对客体的妥协，也暗含着自我的主动消解。纸鸢的飞翔既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被束缚的隐喻，这种辩证关系构成了组诗的核心命题。诗人通过“放进”这一动词的主动性与“后退”的被动性，完成了控制与被控制的对立共生关系，这一关系也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我们控制自然，但我们也会为天道时不时地妥协——这样的和谐是共生的最佳局面。歌德说：“除了与人相关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任何世界；除了复现这种关系的艺术，我们不需要任何艺术。”此之谓也！

二是憧憬与逃离的悖论——就像许多描写故乡（原乡）的作品一样，作者充满留恋，又略带忧伤，有着逃离的冲动，而又不得不在这里逗留。述斌兄的这组诗，就呈现出这样复杂的情感维度。《渡口》中，“我记忆中的人世/还在那儿上下”两句，“上下”既是物理的动作，也是精神的沉浮。此外，“破烂”“破旧”“破碎”反复出现，“补丁”“挣扎”“后退”间或冒出，或明或暗地告诉读者诗人纠结矛盾的心态——这心态在萨特那里叫“焦虑”。诗人通过“逃逸人世后的繁华”这一矛盾修辞，将童年记忆和现实的焦虑升华为存在的寓言。“逃逸”与“繁华”的语义冲突，揭示了记忆的不可靠性与重构性，也让读者领悟了诗人“追忆”的迫切和“逃离”的必然——当语义悖论和精神创伤徐徐展开，我们看到了后工业时代诗人的觉醒和诗歌对原乡破落的追祭——阿莱桑德雷说：“传统与反传统是同义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三是色块与情愫的互注——就像苏联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和《解放》一样，明明是彩色的电影，偏偏将某个桥段用黑白处理——个中深意，早有解释。述斌兄也是一个“着色”高手：童年的单一枯燥的生活，让追忆者感受到刻骨铭心单色。诗人江非有言：“黑色的事物一般都不被人们喜爱，那是因为，熟透的苹果和少女的脸颊，都是红色的。”江非的创作谈，也许言中了述斌兄的“心病”，也许导出了诗歌创作的一些规律性，述斌兄娴熟的着色技法，为我们的创作树立了一个样板。

然，述斌兄并未止于此，他把单一的色块和干涩的情愫捏在一起，以类似于起兴的艺术手段，让色块与情愫互注。那个特定的年代，那个情感干涩的童年，除了放纸鸢这样群体活动尚能激发少年的快乐，其他的就是白与黑，连本是绿草苍苍的大田都是“铺平的白色补丁”，连飞翔的鸟都是“污渍”。实际上，这样的表述有着以上列举电影演绎的意蕴，更有文字质感的丰厚——色与情胶着与交融，打开了诗歌的语言魅力，实现语言的诗性升华，更在存在之思的层面上拓展了诗歌的哲学深度。

述斌兄的诗歌成就是被严重低估了的。近几年，他有诗歌400多首刊登在《诗刊》《星星》《诗选刊》《延河》《红豆》《长江丛刊》《诗词报》等纸媒上，并在2018和年2020年先后斩获《延河》杂志读者最喜爱二等奖、曹禺杯全国诗歌大赛三等奖，还摘取过第四届屈原杯诗歌大赛优秀奖、中国作家网本周之星桂冠。但时下很少有文字提及他、论述他、批评他。这次撰写的文字，是受易飞兄的委托而作。在此之前，我跟述斌兄没有接触。他是仙桃人，在武汉居住；我也在武汉定居，也曾是一个“沔古老”（仙桃市原名沔阳县，坊间称沔阳人为“沔古老”），新中国成立初，沔阳县沿汉江13乡整体划归汉川管辖，我和我的父辈的沔古老身份随之丧失。近几年，我们同在次要诗人群里，可惜缘悭一面。但他的诗歌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在字里行间读懂了这个老乡，让我有幸打开他建立的诗歌世界，下面的句子是我对这一组诗的“定性文字”：

组诗通过对纸鸢意象的多维度打开，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精神宇宙。诗人在自然意象与哲学沉思之间自由穿行，在语言实验与情感表达之间寻求平衡。这种创作姿态使《和你一起放纸鸢》超越了简单的怀旧书写，成为当代汉语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哲学诗篇。当纸鸢最终消失在天际时，留下的不仅是童年的记忆碎片，更是对生命本质的永恒追问。这种追问如同诗中的闪电，虽短暂却照亮了存在的深渊。


附：
画母亲和你一起放纸鸢（组诗5首）

余述斌


白

几根芦苇，开始
举起令人羡慕的白絮
几块稻田，刚刚蓄满了水
像些铺平的白色补丁，大地上有
太多这样破旧的衣衫
两只白鹭
在里面，像新移民
一只缓缓移动，走着隐形的针线
一只也在缓缓移动，仿佛
一根坏了的拉链，一用力就会脱离人世


渡口

朝那个渡口望过去
可以动用眺望，我记忆中的人世
还在那儿上下
堤坡上的春色，有笔直朝上的撩人
从不指向人世
再往下，就是乱石林立的河滩
和它隔开的春水
驳船切开河水的腹部，继续推送
几条闪电夭折的疼痛，和小面积的涟漪
我也只能看看对岸的杨柳
逃逸人世后的繁华，水中果真有美景
和微弱的挣扎


和你一起放纸鸢

会说纸鸢的人，命都很好
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
总有一方在用力挣扎
总有一方会迁就对方
天空变大了是件好事
你呆的每个地方变成了角落
好比你的顾虑大于一只风筝的
一只风筝的孤独大于一只小鸟的
小鸟在空中飞
是唯一不再破碎的美学
天空的破烂，你看不见
你放进任何东西，都如此好看
在这个三月，我和你总有一个人在选择后退


鸦色

我听过，也见过绝望的人
是如此不在乎自己
拔出身体的黑
拔出翅膀的黑，要是在人世间
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
除了在树上，它贴出的所有黑
都是飞翔黑，吹熄了一盏灯火
灯芯处的青烟还在发抖
影子是有重量的
像雨水
会脱离自己，总是
向上飞，总是不顾一切地
发出破破烂烂的喊声，喊一个活着的人


我有春天的荡漾

如果你恰好，看到几只鸭子
在湖水里，请你尽量不要妄议春天的感觉
只是二三只野鸭，拖着二三条涟漪
仿佛二三个浮游动物
拖着带给人世的礼物
然后慢悠悠地放大，一直送到你所在的岸边
不用理睬沉在湖底的事物
这些路过的人，在那儿待了上千年
还是不习惯有荡漾，就像你
不习惯在我心里一样，突突地乱撞

破碎与重构：纸鸢意象的解构和释放
——余述斌组诗《和你一起放纸鸢》的精神图谱和语言创新

黎修彦


在儿时，在春天，在江汉平原，踏青，采野花，放风筝，成为那一个时代童年最温馨的雅事。今天，当我细读余述斌兄刊登在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2024年10月）杂志的组诗《和你一起放纸鸢》，感到这种温馨几何级数的放大。纸鸢，风筝的雅称；放风筝，儿时春天最温馨的群体活动。当述斌兄将“放纸鸢”这一童年的温馨用不太温馨的语言展示在我的眼前，当诗人将其升华为哲学命题时，纸鸢已不再是简单的童年玩具，放纸鸢更不是一件普通的群体记忆——它、它们——如一个涂上鲜明的生命印记且承载生命本质的意象，为我们展示着诗人的哲学思考和语言魅力。

述斌兄由5首短章构成的组诗，通过“白—渡口—纸鸢—鸦色——荡漾”的意象链条，构建起一个意象丰满、意蕴丰富、语意丰沛、语体丰厚的现实存在和精神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童年记忆与哲学沉思交织，自然意象与语言实验碰撞，体现了述斌兄独特的诗学景观和美学思想。

放纸鸢：飞翔在天地之间的精灵

纸鸢作为组诗的一个单一的意象，首先呈现为天地之间的飞翔精灵。在《和你一起放纸鸢》中，诗人将纸鸢的飞翔与生命的挣扎并置：“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总有一方在用力挣扎/总有一方会迁就对方”。“放”与“被放”，构成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在俗人的世界里。控制者总是幸福的，但作为控制者——“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这是什么逻辑？述斌兄紧接着告诉我们：“天空变大了是件好事/你呆的每个地方变成了角落”。“变大”这种“好事”，导致“你呆的地方变成角落”，这种相对且共生的主客关系，暗示着人类与世界的永恒博弈。而纸鸢的升空不仅是物理空间的位移，也不仅是放纸鸢者的经验描述，更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升腾，更是述斌兄诗歌生存哲学的生动体现和语言重构的大胆实验。述斌兄的语言总是在物与我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既不让主体性完全吞噬客观世界，也不让物的世界淹没人的存在。如“放养”一词的“挪用”，将纸鸢从被动的客体转化为需要精心照料的生命体，从而完成了主体与客体的身份置换——纸鸢这一意象也随之达到解构。

《白》写的是白鹭的生存状态，完全不关涉纸鸢和放纸鸢的人，但循着诗人组诗排列的用心，我们发现“白鹭”之象与“纸鸢”之意形成互文：

两只白鹭/在里面，像新移民/一只缓缓移动，走着隐形的针线/一只也在缓缓移动，仿佛/一根坏了的拉链，一用力就会脱离人世

其实，在诗人的视域里，生活在芦苇丛中的白鹭，也是“天地之间的精灵”，如果进一步解构，白鹭的“新移民”身份，更暗示着诗人对故乡的疏离；“隐形的针线”与“坏了的拉链”，构成了封闭的隐喻系统。“针线”象征对破碎世界（“破旧的衣衫”）的缝合，“拉链”则暗示随时可能断裂的生存状态。这种充满悖论的意象组合，是诗人对存在本质的洞悉。述斌兄对故乡的观看从来不是单一的，他总是能够在同一意象中聚合相互矛盾的情感体验，这正是他诗歌深度的特色所在。

在语言层面，“走着隐形的针线”这一动宾短语，将视觉意象转化为动态的触觉体验，“坏了的拉链”这一突出修饰成分的词组，通过工业意象解构了传统自然审美。

述斌兄喜欢通过自然意象的重构达成语言的创新，从而实现诗歌哲学化的展示。在《我有春天的荡漾》中，鸭子的游弋被转化为哲学命题：“不用理睬沉在湖底的事物/这些路过的人，在那儿待了上千年/还是不习惯有荡漾”。“荡漾”既是物理水波的描摹，也是精神震颤的归纳，诗人将自然的具象抽象为存在的隐喻，使语言突破了日常经验的束缚。“待了上千年”与“不习惯”形成时间维度的悖论，暗示着人类对永恒变化的本能抗拒。而将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改写为“诗意的暴动”，更是匠心独具。

语言的独特实验，成就了述斌兄诗歌的独特风景！

观纸鸢：聚合在黑白之间的闪电

组诗5首，有两首直接以颜色命名：“白”“鸦色”。在春天，在繁花似锦的江汉平原，当是花红柳绿、五彩缤纷，其主打颜色当是红绿蓝黄，为什么偏偏诗人相中了白与黑这一对色彩完全对立的色，从而建构他独特的视觉谱系？请看他《白》前几句：

几根芦苇，开始/举起令人羡慕的白絮//几块稻田，刚刚蓄满了水/像些铺平的白色补丁，大地上有/太多这样破旧的衣衫//两只白鹭……

芦苇举起“白絮”，蓄满水的稻田如“白色补丁”，这样的环境里冒出两只“白鹭”……白，在诗人的笔下盛装推出，却与“补丁”“破旧的衣衫”等灰色意象牵扯在一起——我明白了：《白》中的白色意象呈现出多重语义，白既是自然的本色，又是修补的痕迹，诗人创造性地将稻田比作“白色补丁”，将大地（水田）喻为“破旧的衣衫”，构建了从微观到宏观的隐喻链条。“补丁”这一工业意象与“衣衫”的拟人化处理，形成了现代性与自然性的对抗——这与前面说的“放”与“被放”难道没有相似性或者相关性吗？

再来看看组诗对“黑”的表述：

拔出身体的黑/拔出翅膀的黑，要是在人世间/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除了在树上，它贴出的所有黑/都是飞翔黑，吹熄了一盏灯火/灯芯处的青烟还在发抖/影子是有重量的

在《鸦色》中，“拔出……拔出”的重复结构，既是客观事物的刻意白描，又是主体精神的复调投射，强化了“鸦色”存在的撕裂感，抽象了“污渍”呈现的世俗化，“黑”从灰色意象升华为存在的本质，完成了色彩的语义渐变，从而实现语言的辨证和翻转——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一句的不经意透露。而“影子是有重量的/像雨水会脱离自己”两句，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言体验——影子本无重量，雨水本不会脱离自己，这种“合理的陌生化”（胡传吉语）的语词组合，揭示了物我之间的深层联系，也将光与影的辩证关系合理溢出。

行文至此，扪心自问：组诗5首，除了《我们一起放纸鸢》1首直接写纸鸢外，其他4首与标题毫无关系，而《白》与《鸦色》更为突出。为什么组诗偏偏以《和你一起放纸鸢》为大标题？

组诗的安排，总会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话题），如果毫不相干，诗人会以“外四首”的形式表达。观这一组诗，主题非常明了；其次，诗人总会把组诗最中意的诗歌作为亮点提出来，放到题眼中，“和你一起放纸鸢”就是组诗的题眼；第三，这个作为题眼的意象，总会与其他看似不相干的意象有相似点或者隐喻线，这一点，前文也提及到了。从以上三点观，我读懂了述斌兄的良苦：《白》中的“白鹭……像新移民”，与被放的纸鸢有着相似度；《鸦色》中的鸦，“总是/向上飞”，就是一只有温度的纸鸢；《我有春天的荡漾》中，“拖着二三条涟漪”的鸭，不也是在湖水中自由滑翔的纸鸢吗？而《渡口》中，诗人“眺望”的“记忆中的人世/还在那儿上下”一句，直接把隐喻变成了明喻——原来，人世间的纸鸢，几乎是所有象的一个喻体，纸鸢和放纸鸢，总归了所有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思考。

思纸鸢：游离在物我之间的辩证

著名诗人梁平说：“诗歌写作其实是对内心纠结的整理和剥离，也是对内心真诚的追寻和确认……每一个诗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完成这个命题。”心理学家荣格说，保存在我们记忆中最深刻的镜像，大多是儿时的林林总总——她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尤其是在人过中年，在我们远离故土（原乡）之后。这一点，诗歌之外的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的电影（如《红气球》《阳光灿烂的日子》）作品和中外大家（如鲁迅、屠格列夫）的文字，总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打开。事实上，对童年故事的回忆与整理，汉语诗歌并没有缺席，述斌兄的这一组《和你一起放纸鸢》，应该“对内心纠结的整理和剥离，也是对内心真诚的追寻和确认”，应该是追忆童年和追祭故土中的上乘之作——通过对白与鸦色的镜像，通过对闪电与杨柳的铺陈，通过对涟漪与荡漾的描摹，完成了之于故乡之于童年的追祭！

在《和你一起放纸鸢》里，述斌兄为我们确认了几组独特的关系：

一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和谐——“你放进任何东西，都如此好看/在这个三月，我和你总有一个人在选择后退”。这种“后退”的姿态，暗示着主体对客体的妥协，也暗含着自我的主动消解。纸鸢的飞翔既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被束缚的隐喻，这种辩证关系构成了组诗的核心命题。诗人通过“放进”这一动词的主动性与“后退”的被动性，完成了控制与被控制的对立共生关系，这一关系也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我们控制自然，但我们也会为天道时不时地妥协——这样的和谐是共生的最佳局面。歌德说：“除了与人相关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任何世界；除了复现这种关系的艺术，我们不需要任何艺术。”此之谓也！

二是憧憬与逃离的悖论——就像许多描写故乡（原乡）的作品一样，作者充满留恋，又略带忧伤，有着逃离的冲动，而又不得不在这里逗留。述斌兄的这组诗，就呈现出这样复杂的情感维度。《渡口》中，“我记忆中的人世/还在那儿上下”两句，“上下”既是物理的动作，也是精神的沉浮。此外，“破烂”“破旧”“破碎”反复出现，“补丁”“挣扎”“后退”间或冒出，或明或暗地告诉读者诗人纠结矛盾的心态——这心态在萨特那里叫“焦虑”。诗人通过“逃逸人世后的繁华”这一矛盾修辞，将童年记忆和现实的焦虑升华为存在的寓言。“逃逸”与“繁华”的语义冲突，揭示了记忆的不可靠性与重构性，也让读者领悟了诗人“追忆”的迫切和“逃离”的必然——当语义悖论和精神创伤徐徐展开，我们看到了后工业时代诗人的觉醒和诗歌对原乡破落的追祭——阿莱桑德雷说：“传统与反传统是同义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三是色块与情愫的互注——就像苏联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和《解放》一样，明明是彩色的电影，偏偏将某个桥段用黑白处理——个中深意，早有解释。述斌兄也是一个“着色”高手：童年的单一枯燥的生活，让追忆者感受到刻骨铭心单色。诗人江非有言：“黑色的事物一般都不被人们喜爱，那是因为，熟透的苹果和少女的脸颊，都是红色的。”江非的创作谈，也许言中了述斌兄的“心病”，也许导出了诗歌创作的一些规律性，述斌兄娴熟的着色技法，为我们的创作树立了一个样板。

然，述斌兄并未止于此，他把单一的色块和干涩的情愫捏在一起，以类似于起兴的艺术手段，让色块与情愫互注。那个特定的年代，那个情感干涩的童年，除了放纸鸢这样群体活动尚能激发少年的快乐，其他的就是白与黑，连本是绿草苍苍的大田都是“铺平的白色补丁”，连飞翔的鸟都是“污渍”。实际上，这样的表述有着以上列举电影演绎的意蕴，更有文字质感的丰厚——色与情胶着与交融，打开了诗歌的语言魅力，实现语言的诗性升华，更在存在之思的层面上拓展了诗歌的哲学深度。

述斌兄的诗歌成就是被严重低估了的。近几年，他有诗歌400多首刊登在《诗刊》《星星》《诗选刊》《延河》《红豆》《长江丛刊》《诗词报》等纸媒上，并在2018和年2020年先后斩获《延河》杂志读者最喜爱二等奖、曹禺杯全国诗歌大赛三等奖，还摘取过第四届屈原杯诗歌大赛优秀奖、中国作家网本周之星桂冠。但时下很少有文字提及他、论述他、批评他。这次撰写的文字，是受易飞兄的委托而作。在此之前，我跟述斌兄没有接触。他是仙桃人，在武汉居住；我也在武汉定居，也曾是一个“沔古老”（仙桃市原名沔阳县，坊间称沔阳人为“沔古老”），新中国成立初，沔阳县沿汉江13乡整体划归汉川管辖，我和我的父辈的沔古老身份随之丧失。近几年，我们同在次要诗人群里，可惜缘悭一面。但他的诗歌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在字里行间读懂了这个老乡，让我有幸打开他建立的诗歌世界，下面的句子是我对这一组诗的“定性文字”：

组诗通过对纸鸢意象的多维度打开，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精神宇宙。诗人在自然意象与哲学沉思之间自由穿行，在语言实验与情感表达之间寻求平衡。这种创作姿态使《和你一起放纸鸢》超越了简单的怀旧书写，成为当代汉语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哲学诗篇。当纸鸢最终消失在天际时，留下的不仅是童年的记忆碎片，更是对生命本质的永恒追问。这种追问如同诗中的闪电，虽短暂却照亮了存在的深渊。


附：
画母亲和你一起放纸鸢（组诗5首）

余述斌


白

几根芦苇，开始
举起令人羡慕的白絮
几块稻田，刚刚蓄满了水
像些铺平的白色补丁，大地上有
太多这样破旧的衣衫
两只白鹭
在里面，像新移民
一只缓缓移动，走着隐形的针线
一只也在缓缓移动，仿佛
一根坏了的拉链，一用力就会脱离人世


渡口

朝那个渡口望过去
可以动用眺望，我记忆中的人世
还在那儿上下
堤坡上的春色，有笔直朝上的撩人
从不指向人世
再往下，就是乱石林立的河滩
和它隔开的春水
驳船切开河水的腹部，继续推送
几条闪电夭折的疼痛，和小面积的涟漪
我也只能看看对岸的杨柳
逃逸人世后的繁华，水中果真有美景
和微弱的挣扎


和你一起放纸鸢

会说纸鸢的人，命都很好
用丝线放养它们的人，其实命很苦
总有一方在用力挣扎
总有一方会迁就对方
天空变大了是件好事
你呆的每个地方变成了角落
好比你的顾虑大于一只风筝的
一只风筝的孤独大于一只小鸟的
小鸟在空中飞
是唯一不再破碎的美学
天空的破烂，你看不见
你放进任何东西，都如此好看
在这个三月，我和你总有一个人在选择后退


鸦色

我听过，也见过绝望的人
是如此不在乎自己
拔出身体的黑
拔出翅膀的黑，要是在人世间
我以为这种颜色是污渍
除了在树上，它贴出的所有黑
都是飞翔黑，吹熄了一盏灯火
灯芯处的青烟还在发抖
影子是有重量的
像雨水
会脱离自己，总是
向上飞，总是不顾一切地
发出破破烂烂的喊声，喊一个活着的人


我有春天的荡漾

如果你恰好，看到几只鸭子
在湖水里，请你尽量不要妄议春天的感觉
只是二三只野鸭，拖着二三条涟漪
仿佛二三个浮游动物
拖着带给人世的礼物
然后慢悠悠地放大，一直送到你所在的岸边
不用理睬沉在湖底的事物
这些路过的人，在那儿待了上千年
还是不习惯有荡漾，就像你
不习惯在我心里一样，突突地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