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的《舞鹤赋》



作者：严观


墨色在绢上，鹤停止了衰老，
丹顶抵住宣和裱绫缘，
啄开建中靖国的年号。
砚台里浮出云梦大泽，
从笔锋挣脱的刹那，羽腕
撒粟，顿挫掠过澄心堂纸，
“之”字的飞白突然回旋。

天地退回尺幅，九皋的露水，
“崇宁”年间的某朵流云，
排练着二十四节气：立春栖于
撇画，小雪藏入捺锋，某只鹤
单足独立，平衡着元祐党人
碑的倾斜度，直到霜降降临，
左翅结冰，“鹅”字转折处
借得半缕暖意。颢气吞吐
楚天的呼吸，御府双龙纹缥带
束不住溢出的裹着虹膜的鹤唳。

玉衡指喙，摇光点膝，
癫狂“刷”字的力度正吻魏晋
某片竹林的弧度，墨髓精魂
愈舞愈淡，仿佛要挣脱形质，
和九百年前的月光缓缓流过。

一枚朱砂在“襄阳漫仕”的押署上
伴着未干透的大观年间的潮信，
《海岳名言》的夹页，注脚里躁动的
标点，空无里有一阵拨火棍的轻响——
三条逆流而上的暗河，一封被风
退回的家书，掬水于河湖，
把天空的倒影喝进肚里，醉出狂草
的呕吐物——呕出黄金、青铜、黑铁，
呕出朝代、漏雨的宫殿、发霉的奏章。

梦里有一座倒挂的山，山顶悬着
一面镜子。镜子里鹤的负片开始显影，
显出一座被雪覆盖的刑场，刑场上
跪着一排无头的文人。米芾的鬼魂
用袖子擦墙，擦出一道雾，
雾中露出火焰的墓志铭。鹤在自焚，
鹤缺席于一种声音，空“舞”的声音。

“鹤舞毕，纸犹温。”
宋朝的雨滋润着干涸的时间，
绢素里浮起的云气与汴河清晨的雾
笼罩着宣和殿瓦，落笔缓如
鹤踏初雪，趾尖仙骨点过绢本，
横画引颈，竖笔垂翅，
撇捺间漫开鹤群飞过的万里长天
的留白。风儿，轻些，
别吹乱墨色里，那抹欲飞的魂。

仙鸟啾鸣，带着石韵的清响，
像灵璧石在月下叩击，又像玉泉寺
的钟声，漫过千年苔痕翩跹于泉溪。
披发临池的笔锋顿在“孤”字上，
墨团悬在半空，像黄州的雪，
像赤壁的风，像那些腌渍的夜晚。

篆体的“人”，草体的“风”，
墨色稍淡像羽上被风磨薄的绒，
加重力道则像爪踏青石的痕。
江南的梅雨季，鹤翅更沉，
却也想飞得更高。飞过人间烟火，
飞向笔尖触不到的那片天。

云在动，霜野上晨雾颤栗，
水纹不惊，却暗藏千钧之势，
折铁转角，险绝处的平衡，  
醉步中的清醒，瘦硬，  
垂直对地心的抵抗，不可追的轻盈，  
浑厚顿地震松惊风，字与字牵丝引带，  
鹤群相呼，翼尖相接，  
呵成无始无终的迁徙。  

鹤在空中，扭身，回首，  
翅膀划出“S”形的命轨，
“舞”之底如旋风卷地，  
上部如人仰首，袖袍翻飞；
“鹤”字鸟部昂首，喙指苍穹，  
云外之禽，“隹”如四足，
却只立一足，另足凌空。  

“赋”贝珍宝深藏，武士执戈，  
文字的战争，文字的献祭。  
风游走，雷酝酿，
“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如李白醉吟看似颠狂，字字入神。  

上下密云层压顶，  
左右疏天门洞开。  

太原旧族在襄阳的山水间，
六岁能诗，八岁学书，  
乳娘抱入宫闱的校书郎，  
走过临桂的瘴气，雍丘的麦浪，  
涟水的潮声，磕头称“石丈”，
癫名远播，在浊世中佯狂。  

拜晋人，追右军，  
“集古字”而化之，  
终成“八面出锋”，“米点山水”，  
点染出烟云供养的“米氏云山”。  
与苏轼论道，送“麦门冬饮子”，  
终得徽宗召为书画博士，
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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