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小札:杨键的《陀螺》读后
百定安
写母亲(包括写亲情)的诗,给读者的感觉无非有二:一、信任,情感带入;二、情或许是真的,但叙述露出伪的马脚。这种声嘶力竭、直抒胸臆的浪漫主义抒情,至今仍占去大半江山;——但那是孩子们的写法。真正的亲情诗,是沉静的、木讷的、尽量摆脱形容词和感叹词的依赖的。一般性的抒情,只能将母爱降低到有关母爱的共有概念和结论上,而真正的诗歌应该将这种情感个别化,使之成为纯粹属于自己的事情。这样,诗人在诗歌里,就务必要依靠典型的细节或感受。所以,写抒情诗,反而忌讳所谓的抒情。
深刻的怀念,不仅发生在梦中,词语中,也发生在各种幻觉之中。这是我们的共有经验。而幻觉,有时来自于某个场景的兴发,有时来自于某种情绪的牵连,——有时,也来自于对某个意象的隐喻性发现。这是诗人在情感表现方面的先进性所致。
这首诗就从诗人的幻觉开始:他看到妈妈在有月光的院子里抽陀螺。“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为什么还在院子里抽着一个陀螺呢”?——连诗人自己都在问。但那是真切的:妈妈在抽陀螺,并不用力,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站在那里,/一下也没有抽,/但它依然在转着,/且越来越快”,这样的描写,表面看都是不实之词,但是,由于其出自真情实感,以及叙述本身的本分,造成了艺术上的不实之实。即,情感的实在性,超越了叙述的实在性。这比单纯的事实陈述可能更胜一筹。
接着,更大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叙述,“陀螺”的物的实在性,逐渐被异化,非物性,“那陀螺并非陀螺,/而是我,/是我的妈妈在抽着我,/我在转动”。这样,“我”就从一个观者一变而为对象物本身,并与妈妈的抽打产生了直接的体认关系。情感再次递进,“我”和“我”的直接感知(而非仅仅幻觉)真实地融为一体,进入在场。“我”“虽只有立锥之地,/但却越转越快”这两句,前一句可以理解为诗人对于自我心理处境的自况,后一句大约可以理解为母爱的激励与鞭策,甚或还有失去母爱之后的自我“挣扎”。或许还可以有更多的理解。
诗的最后,“陀螺”与“抽陀螺”的“妈妈”齐齐隐退,一个大的场景浮现:天地寂静,“深秋一只老蟋蟀的叫声,/像锅里的土豆,/快要炖熟了”。情形又由虚入实,但这种实在,正与前半部分相反:前半部分虚写而虚中有实,后半部分实写,但却隐含着巨大的虚空。
优秀抒情诗的标志之一就是,即便你将诗的叙述哪怕只是再简单复述一遍,它已经从叙述进入了抒情。倘若过度阐释,反而不合时宜地将其庸俗化了。
附:
陀螺
杨键
妈妈在院子里抽着陀螺,
她去世已经一年多了,
为什么还在院子里抽着一个陀螺呢,
晚上的月亮好大,
妈妈也不怎么用力,
但那陀螺转得好快,
小小的铁锥,
不眨眼地转动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
妈妈站在那里,
一下也没有抽,
但它依然在转着,
且越来越快,
银色的妈妈,
在抽打着陀螺,
但那陀螺并非陀螺,
是我,
是我的妈妈在抽着我,
我在转动,
虽只有立锥之地,
但却越转越快了。
天地间一派寂静,
看不到我在转,
只听到深秋一只老蟋蟀的叫声,
像锅里的土豆,
快要炖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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