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虚无
——简析辽东天赖诗作《用力》及其他
文/齐凤艳
“用力”一词有“使用力气,花费精力,施展才能”等意思。《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云:“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苏轼《灵壁张氏园亭记》道:“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鲁迅《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言:“近来孙用先生译了一篇叙事诗《勇敢的约翰》是十分用力的工作。”盖天下事,宗宗样样,山河一统也好,侍弄果蔬、为文作诗也罢,都要“用力”。
无巧不成书。上引苏轼之言所述恰好与辽东天赖这首诗所讲主题相符合。东坡由园中“百物”“可人意”猜测出园主张氏之辛勤,郑春(辽东天赖本名)则将陈事重点放在了“你”的具体劳动中。常常当我们(这些都市人)在村庄,或者在图片上,看到果园中农人劳动的时候,尤其是当我们把这样的场面当作一幅画的时候,我们都会有一种田园之美的愉悦。《用力》这首诗也是有这种田园之美的,但是,它似乎被这首诗沉郁的感情基调和虚无的情绪色彩湮没了。究其原因,就是闲适之小调,终不抵人生之悲歌的苍苍。
“梨花太用力了/几天时间,就碎成一地雪”。“你太用力了,把一整根/都钉进泥土里/那些木桩啊,连风也挡不住/它们时不时就闯进来/吹掉几个/半生不熟的果子/一点儿也不必用力”。这些诗句令整首诗笼罩在虚无感中,尤其是人的必死性(“你钉的最后一根木桩/就是你自己”)在诗歌中也隐秘地被提到,并且这“隐秘”是欲盖弥彰的。死亡是一切虚无的根源。陆游说:“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人一生的命运,无论曾何等辉煌,终究会在时间之河中被涤荡为“零”的存在,透露出深刻的虚无本质,而死亡,则仿佛是这一虚无的直接证明。
“你”知晓这些吗?知晓。但是“你不理会这些”,“一直在用力钉木桩”。这是对虚无的对抗。加缪所说的,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承认并不存在最终的希望。西西弗斯被诸神惩罚,要把石头推上山顶,但是巨石总又滑下来。如此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尽管如此,西西弗斯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在选择自己命运,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并且“用力”是有成效的,一方面是“不断扩大的果园”;另一方面,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在他的诗歌《如果》中所写:“如果你花六十秒进行短程跑,/填满那不可饶恕的一分钟——/你就可以拥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你的”。当人发现自己从根本上是空无所有的时候,人被迫进行自我选择,被迫自己造就自己——正是虚无映衬了悲壮。
死亡“一点儿也不必用力”,但是人这一路向死亡走得却那么艰辛,就像辽东天赖在他的诗歌《蓝鲸》中写的那样,人总是处于焦虑、孤独、 被“侵蚀和剥离”等状态中,甚至常常越努力越悲苦。萨特认为,由于看到自己本然的存在处境,人被抛进荒诞的世界,因此人便永远不能摆脱焦虑,“如果人们愿意的话,还可以说焦虑是自由这存在着的意识的存在方式”。
我看到,辽东天赖的很多诗作都呈现了人的焦虑、孤独、 被“侵蚀和剥离”之状态。所以,一颗坦然之内心的修炼就非常重要了。在《梯子》一诗中,他说“你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在《红瓦屋顶》中,他说:“我在外行走多年/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瓦片/那么安静的屋顶”。曾经的简单、安静既是慰藉也是遗憾,当下和未来如何与世界和谐,只能靠自己调节与修炼。
史蒂文斯在《雪人》中写道:“必须有冬天的心灵/才能领略松树的霜枝,/枝头白雪皑皑”,“听风的人,在雪地里聆听,/人与物化,凝视/乌有的虚无,实在的虚无”,这就是直面即超越。《用力》中“你”执着地“钉”下去,就是与虚无之命运的死磕。辽东天赖的这几首诗,呈现了存在状态的复杂性,是另一种直面人生。最后用学者张元珂的话结束本文:“我们在途中,虽然脚下的道路不甚分明,位于最深沉的暗夜,它们的目的地也许纯属虚妄,但我们仍在走动中,也许仅仅是走这样一个动作,其实我们一直原地不动,甚至还有种种返回迹象,但我们的面孔一直是始终向前的,它有确切的方向性。”
辽东天赖诗作
用力
梨花用力开的时候
你在果园周围
用力钉木桩
梨花太用力了
几天时间,就碎成一地雪
你不理会这些
一直在用力钉木桩
要把不断扩大的果园
紧紧圈住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
你钉的最后一根木桩
就是你自己
你太用力了,把一整根
都钉进泥土里
那些木桩啊,连风也挡不住
它们时不时就闯进来
吹掉几个
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点儿也不必用力
蓝鲸
你总能听到它巨大的叹息
来自忽近忽远的某处
你有时羡慕它
没有国界的约束
又因它的漂泊心生悲悯
你总会想到它和你
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
如同面对无处不在的暗流
和自身翻起的波浪
如同浸在同一片水域
接受相似的侵蚀与剥离
你总能看到那一幕——
它高高跃起,长出一口气
无边的水面浮光乱溅
那些碎银,它硕大的胃
也不能一一收尽
也许只有奔向的夕阳
才能填补身体里的缺口
又一次安静下来
波涛还将在黑暗里悄悄涌动
那辽阔的孤独,叫做大海
红瓦屋顶
山间的黄土
烧制之后就变红了
这是个隐秘的过程
谁知道从柔软到坚硬
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父亲顺梯子下来
最好的阳光照着最好的屋顶
再也不担心漏雨了
雨天里我们透过窗户
看瓦沿坠下一根根晶亮的绳子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它们
不停拉拽不停撕扯的是什么
老座钟嘀嗒着雨声
屋顶依然安静
我在外行走多年
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瓦片
那么安静的屋顶
烟袋
那年我六岁,太姥姥比我
多赶了七十年的路程
用她那双
前朝遗留的小脚
她的烟袋二尺有余
让我好奇为什么
燃烧的东西变成烟
还要通过那么细长的事物
太姥姥盘腿坐在烟雾里
烟雾久久不散
阳光发黄,时间也用小脚挪行
我总是因为偷吸了烟
而迷糊,但只需半瓢井水
世界就会停止旋转
我用我的大脚走过半生
恍然只是一瞬
我还时常会感到晕眩
却并非烟的缘故,也并非几口
凉水,就能让我恢复清醒
我还时常会陷入烟雾之中
分不清是过去的烟雾
还是未来的烟雾
梯子
木纹的阳光多好
倾斜的下午多好
你抓住竖的,踩住横的
身体轻得像只鸟
天空在一节节挨近
晕眩的幸福悄悄来临
屋顶的春天多好
新翻的田垄多好
杜鹃花在南山疯跑
通红的歌声隐隐传来
山那边还有什么?
你需要一架搭在云上的梯子
烧干草味的南风多好
浅灰色影子多好
风吹不走的影子
顺着窗棂,石墙,爬回地面
并缓缓向一侧偏移
那些横、竖围成的空格子
也跟着慢慢挪动
缓慢的春天多好
一直都在的空格子多好
你傻傻的
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挖树桩
这个树桩太大了
光看年轮都让人眼晕
你弯下腰开始干活儿
动用肌肉和铁
你扒开腐叶,一锹一锹挖出
百年、千年、万年的土
阳光流泻,汗透了衣服
周围的树苗们
正向上使劲,而你在用力往下
枯死的树根依然交错
使用斧子是必要的
你砍断一些,还有很多
你清理一些,似乎仍不见少
这个过程多像搏斗
夕阳下山了,你还没有胜出
你心有不甘啊
离去时频频回头
像是在反复确认一件事——
你忙活了半天,只留下一个土坑
一个即使什么都不干
最后也能
轻易得到的坑
胶水
我把报纸刷上糨糊
抻平了递给父亲
他要拿捏好力度与手法
贴到墙上才不会打褶和撕裂
真实的生活都是用力的
我看见父亲神情专注
额头沁出细小的汗珠
真实的生活是要及时清洗
我和父亲把手伸进
同一个盆里,一边哗啦哗啦
一边端详刚刚完工的四壁
屋子比以前暖和干净
不亮堂也让人满足
真实的生活是
早已不往墙上贴报纸了
代替糨糊的胶水,用处也已寥寥
一切看起来都严丝合缝
可总感觉四处漏风
真实的生活是我用力
往裂缝上挤胶水
却弄得满手都是,我甩着手
四处找,也没找到一只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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