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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牛 频道主编   /  2025-9-27 13:28  /   43 浏览 版权:保留作者信息



在诗歌中修行
——浅谈陈先发诗歌创作中的禅宗情结
• 也牛


禅是什么?是中国化最彻底的宗教。
在中国古典与现、当代文学、书法、绘画等艺术作品中,它早有浸润,也广泛受到僧侣、士大夫、文人、墨客的青睐。
禅即是心。说的是众生与觉者皆具,本来清净、本无生灭、本自具足、本不动摇、能生万法的这颗真心。六祖慧能在其禅宗经典《坛经》中早有开示。
禅之心有两个功能,就像大圆镜:一个能从心现境,一个能摄境归心。

心如工画师,
能画诸世间。
五蕴悉从生,
无法而不造。

——《华严经》卷一九“升夜摩天宫品”觉林菩萨偈


觉林菩萨的这个偈说的就是“从心现境”,说的就是觉者与众生的这颗本真的禅心好像工画师一般,它能画出一切世间境界:山河大地、森罗万象。色、受、想、行、识“五蕴”都从心所生,如同绘画。先,生五蕴色法;后,种种法生,所以叫无法而不造。
这里所说的法,是落谢在觉者与众生心上的“影子”。

词典中说绘画技艺精湛的国画大师,叫做“丹青妙手”。“丹青”本意为绘画的颜料,这里代指为“绘画”。如果和觉林菩萨偈联系起来的解读。它的意思就是:“法”即丹青,即画作;“心”即妙手,即绘画。
诗人陈先发的《丹青见》就是通过观心之画,而照见能绘画的那颗真心的意思。
陈先发以此为诗题,暗指这首诗并非是单纯的风景描摹。它是一幅试图描绘并揭示出生命存在本质的“精神图谱”。诗中多次出现的“高于”一词,正是这种原初的、本真的、未被执着、未误认、未污染、未抓取的存在:

①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 铁皮桂和香樟
这句诗中的 “高于”,并非是这些树木外形相状之高低对比,而是“未经世俗定义的、朴素的、未被人类附加额外意义的本真的存在“。桤木、白松、榆树、水杉”高于“被功用化、标签化、被人类审美定义,失去部分“作为树木本身意义”的接骨木、紫荆、铁皮桂、香樟的纯粹性的存在。它们都是从诗人心中现出的虚幻相,就像“丹青”一样,无非颜色有深有浅罢了。也因为深浅层次的不同,方可做出一个高低的比较。

② 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
“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水”因为有流动性,往往被人们用来比喻时间。在时间长河里,“湖”本来的存在是无水之洼地。只因它地势低洼,积水成湖,便被命名为“湖”罢了。而水无常形,又是无常的象征。对于“湖”来说,也是“外来”的象征,非“湖”原初之本体。秋天到来,雨水稀疏,“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便成了诗人“心中”归去的境相。所以,“向上”是非物理水位上涨与下落的因素决定的,它评判尺度转向了内心“本质的特征”,为后文做好了铺垫。
“针叶林高于阔叶林”:针叶林如松树、柏树等四季常青,有“对抗时间的持久韧性”,象征着“永垂不朽”。所以民间常常拿它们的枝叶来布置灵堂,铺垫棺材。而阔叶林如榆树、香樟等,秋冬落叶, “应季节变化而常荣常枯”,象征着生命的短暂。它对抗时间的能力弱。生命存在价值的高低,取决于抵抗消逝能力强弱,这也是诗人“心中”之境相的一种评判标准。
“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杜仲并非仅仅因为它树干的挺拔、规整、高直而言“高于”。而是因为它干燥的皮,是《神农本草经》中所说的中国特有的一味中药。它具有补肝肾,强筋骨,安胎的作用,它是可以确保生命的缘起。而剑麻只有凉血止血,消肿解毒,治疗普通疾病,确保肉身安泰的一个因缘。其药用价值和对生命贡献的大小,决定了它们在诗人“心中”地位的高低。这里的“高低”,依然是诗人“心中”之境相。。
整个这一句诗,让事物“高低”的比较深入到心灵之中,确立了诗人的自证向度和精神维度。
接下来,诗人通过一个假设,从反面来阐释他“心中”的这种向度和维度:

③ 如果 /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
“如果”:开启假设性演说,撕碎了世间认为的固化的价值体系,用“无常力量”从反面来定义存在的“高低”意义。
“湖水暗涨”:和“湖水被秋天挽着”(一种下沉的状态)形成对比,从反面隐喻在不可控的“无常力量”驱使下的无声颠覆,冲垮了世间人构建起来的价值秩序和体系,让世间性的标签彻底失效。
“柞木将高于紫檀”:在“无常力量”的驱使下,柞木的“高”在于极端的普适性与低贱性,它凭借着这种“普适性与低贱性“让生命得以迅速回归。而”紫檀“却因为它的“名贵和名气”,在无常面前和诗人内心中难以消弭,依赖着人类的审美、求取等错觉的存在优势,而更难以降解,回归本来。
这是世间人价值与生命存在的一种“悖论”,是诗人“心中”对生命存在本质意义取向的又一次加深。

④ 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 溶化着
“鸟鸣”:是鲜活、短暂的。它犹如一个生命的信号,象征“声尘”的幻化与“无常”性。自带“发声即消逝”的暂存性。
“溶化”:原本是盐巴、蔗糖等溶于水的一个物理变化现象。它喻指声音,打破物理边界,让有形鸟鸣融入无形的闻性当中,从独立的个体最终消隐于“寂灭”的全部。
整个这一句又回到诗歌开始的维度。“鸟鸣”不可能溶化在“寂静”里,这是二元排斥性使然。它只能溶化于能听的那个“闻性”当中。这便是它 “消逝”的秘密,也是生命呈现出的本来样态。“溶化”不是终结,而是归隐。

⑤ 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蛇的舌头如受电击”:蛇舌是敏锐的感知符号,“受电击”暗示蛇的瞬间“顿悟”。它捕捉到了生命存在的隐秘真相,为认知打开了本质维度的大门。
“锁眼与旋转玻璃”:锁,暗喻关闭;锁眼,暗喻“打开”。蛇“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和“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自然不同,因为一个是打开的,一个是隔离的。“打开”的窥见桦树是无隔的、真实的、本来的;“隔离”的窥见的桦树,是模糊的、有分离感的、被修改的,这种观“尘相”的结果犹如迷与悟,自然不同。领略到这一点,便豁然开朗了。

⑥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生者眼:是世间眼,是凡胎肉眼,受“意识心”的驱使,它看到的桦树是被命名的、带功利的、审美的世间尘相,而非树的本来面目。
死人眼:是法界眼,是意生身眼,不受“意识心”的驱使,它割断了所有世间俗情的关联,无命名、无评判,是纯粹“存在本身”的凝视,所以它见到的桦树是 “树之本体”。
需要强调的是,这句诗里的“死”而非世间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回归”,是真心本性的外显,生命的寂灭于涅槃。

⑦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提琴:有世间的审美与愉悦,是短暂的,有乐即有苦,为“精神享受”服务,依附着人类艺术价值的需求而存在,它终将随乐尽人散而消逝。
棺木:是装殓死者的器物。它象征着“西方与归宿”,连接着寂灭无生,自是“西方”,常乐我净。它犹如虚空,无量无边。众生之家,人人共处”。
所以说“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同样是诗人从自证的向度来呈现的“心中”境相。
诗人通过不同维度对生命本质的呈现、层层解构,层层剥离,通过祛蔽与祛魅,揭示了世间人误认世间实有的迷梦。确定了法界的真实性,“本来高于意识”的向度,导轨我们回归永恒,为全诗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接下来,我们再读诗人陈先发的另一首诗《兰若寺》:
从禅宗的角度讲:词,无非是对色、受、想、行、识“五蕴”的一个命名。正如禅宗七经一论之《大乘起信论》 “一念不觉生三细,境界遇缘长六粗。”中第四粗的“计名字相”。
“计名字相”是从第八识(阿赖耶识)中把过往的记忆和经验拿出来作为参考和评断的依据,分别、计度、判断这些相,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哪个是我喜欢的,哪个是我厌恶的,如此等等。再把这些喜欢的、厌恶的加以概念化,完成命名,放回到第八识“阿赖耶”仓库中。
这些放入第八识(阿赖耶,也叫含藏识)仓库中的各种名相,就用来作为今后遇到各种境界相时应时,作为分别、取舍的依据和参照,来评断是好是坏、是美是丑、是爱是憎、是取是舍。合我意者就高兴,就想要更多。遇到不合我意者就厌恶,就舍离它们。从而成就第五粗相,叫“业起相”。
“业起相”是轮回之因,从此众生流转生死,永无休止。
而“五蕴”本来就是缘影,是法相。它也是心之妙有。妙有生灭,变幻无穷,看起来却鲜活无比。因众生执相,以为它是“生命”,故此被命名。而一旦被命名,“生命”便死了,便是 “陈词与滥调”,已不再是“五蕴”本身,而仅仅是一个标签。
“词语”既死,活在“词语”中的“蝴蝶”也就不再具备攻击性和被攻击性,而真正的“蝴蝶”在标签的“蝴蝶”庇佑下,似乎“才是最安全的”。这就是诗人心中的感悟。他将其表达为:死亡比“活”更安全。

蝴蝶只有活在蝴蝶这个词中
才是最安全的
世上并无恒常不易的表达
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

这里,“死亡”并非世间意义上的死亡。它是“涅槃与不灭”,本来清凉、安静、安稳、寂灭,犹如禅心。
而 “表达”则是禅心的外化,是“性起繁兴”的森罗万象,它看起来鲜活,实则是幻生妙有。“并无恒常”与“不易”。它是无常迁变的。
因为“风”具有突发性和流动性,往往被视为 “机巧、灵动”的象征。在这虚幻不实的世间中,“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意思是机巧与灵动都全然无效。这是对蝴蝶的“活”的一种难解之解。
“灵动”又是对“寂静”最好的诠释和表达。“灰尘”之小,更是对“寺院”之大,最好的摧毁。因“灰尘”之小,众生往往也误认为它是不易被发现的,是“安全”的。殊不知,世界之物不论巨细,皆有“成住坏空”,无一例外。所以诗人又说:

哪怕是建在一粒灰尘
之内的寺院也会倒塌

“寺院”不仅仅是众生参拜的地方,它是信仰的象征。就像蝴蝶崇拜“生命”本身,这里的“生命”也是如梦如幻的象征。“寺院”用来弘法布道,而“法和道”才是众生需要安住的,并非“寺院”本身: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
活着,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划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活着”,就像高僧入定。定能显体,体即本心,本心即禅,禅即是简,所以“蝴蝶时而一动不动”“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划”,这是禅的简与静,是“蝴蝶”这个词语在修辞手法上的一个移就。它回归本心,回归生命原初的样态,就像“黑豆未生前”。
这里,在参拜“兰若寺”时,诗人通过对生命现象的一次内观,获得了彻悟: “蝴蝶”已不再是一个词,“飞”也不再是一次运动。而是,全动归静,全相归性,示现出了一种中道与单一,就性相宛然了。

通过以上对诗歌的解析,不难发现,诗人陈先发的《丹青见》和《兰若寺》两首诗都指向着同一个向度:那就是生命之体,禅。
正如9月20日下午,陈先发在浙江文学馆“文心大讲堂”第4期,以“汉诗十讲:在时代旷野中构建抵达历史深处的精神结构”为主题的讲座中所说:
“生而为人的本质特征,正是“有限”二字,以生不满百年之躯,在日常生存的琐屑中陷于“两个我”相冲突的挣扎:外在的、在各种欲望中纠缠的、每日奔波的“外我”之中,都面临“内我”建设的强烈渴望;诗歌正是以语言创新来构建这个“内在自我”的通道。
“诗人重视个体生命经验表达并形成丰富而多元的诗学生态,这当然是好事,但同时,诗的“觉他能力”在衰减,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这是诗人内证的结果。自觉“内我“,觉他”外我“,是诗人对禅宗思想的阐释,也是他诗歌创作成功的一个重要密码。他内心深处有着浓厚的禅宗情结。
禅,恰恰又是一个祛蔽与祛魅最干净的法门。从方便法的角度来看,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即是祛蔽。而从究竟法的角度来看,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则是祛魅。禅的自修自证,决定了它具备不承认权威、不承认神与神秘、神圣的特质。
而诗人的自修自证,刚好与禅的这种特质一致。
他在诗歌中修行!

附:


丹青见
◇陈先发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要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兰若寺
◇陈先发

蝴蝶只有活在蝴蝶这个词中
才是最安全的
世上并无恒常不易的表达
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
哪怕是建在一粒灰尘
之内的寺院也会倒塌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
活着,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划


陈先发,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草堂诗歌年度诗人大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等多种文字传播。

202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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