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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西渡的《野鸭传》有感

红力



《野鸭传》这组诗到目前为止,时间跨度已经超过二十年。面对同样一种写作对象,在这样的时间跨度中,不断持续写作,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一件需要勇气和耐力的事情,我不知道诗人是否还会继续写下去。而勇气和耐力仅仅是持续写作事件的表象。

真正驱动这种持续写作的内在原因恐怕至少应该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诗人从一开始就是明确清醒的有计划进行写作,他是有意识地针对同一种写作对象进行持续观照,以求在时间序列中发现观察对象的变化,进而体验和发现这些变化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们认为的“同一种写作对象”这个概念在本质上都不是“同样”的。以“同一种写作对象”命名,只是一种相对固定思维的方式,只是为了方便进行叙述而采取的一种权宜手段。这种以大致固定的印象作为基本概念的命名方式,使得交流成为可能,但另一方面,它又使我们对认知事物的本来面目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遮蔽。细究起来,凡是放在时间序列中的任何事物都是变化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人的观照对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从另一个方面讲,诗人自身的感觉认知也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的,因而,我们看起来一样的观察对象,其实都是不一样的,这是推动诗人针对“同一种观照对象”持续写作的最根本原因。

虽然进行了这样的分析,但真正促成诗人写作的或许还有许多必然中的偶然。比如发生于2001年8月17日的那次写作冲动,恰恰就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初春凛冽的寒风中的五六个灰色的野鸭的影子,而触发这次写作的是诗人的好奇心。偶遇和好奇心对于诗人来说就象酵母和面粉的融合,这是诗歌诞生的基础。至于发酵出面包的味道如何,完全取决于面包师对于酵母和面粉比例以及发酵环境和过程的控制,一首诗的诞生也一样。

西渡在他的诗评中提到过“感性的阈值”这个概念,大致是用来区分诗人对事物的敏感程度。不同的人对于事物的“感性阈值”是不同的,面对同样的观察对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性阈值。大多数人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带而过的,只有极少数人会有极敏感的感性阈值,会有深度观察和思考。诗人便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分子。

“我觉得真正的诗人一定会在词和经验之间建立起联系。”西渡曾经这样说,也是持续努力这样做的。他把在玉渊潭看野鸭这件事变成了一种在词和经验之间建立持续联系的契机。而这样的一种契机便成为了诗人盛装自己认知和感悟的载体,诗人生命中最关切的东西都进入这个载体,得以沉淀、表达和彰显。

对于诗人来说,从一次偶遇的触动,到有意识持续关注,是从自然到自觉的过程。诗人把这种自觉建立的词和经验联系,变成了生命片断中永恒的记录,从另一层意义上讲,这便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自觉,是在诗的领域创立了另外一种独属于诗人的可以永恒的生命体验,它可以在文字中永远存在于那里,使后人可以沿着这些文字看到一个有自觉意识的生命状态轨迹的片段。这或许就是诗的意义。

西渡崇尚口语化表达,这基于他对中外诗歌语言发展的高度认知。当代有见地的诗人都明确意识到诗歌语言向日常语言的回归。他们普遍都小心地回避已经概念化的有既定意义的词汇,回避语言的矫饰,回避意象固化的成语。西渡认为:如果从口语和书面语的整体倾向来讲,则口语有一种切身性,与我们自身的生命节律——呼吸、节奏、身体感受——更一致。他甚至说:作为写诗的语言,宁可失之粗鄙,不可失之矫饰。

西渡的这种诗学认知在他的写作实践中有着清晰的表现。比如这组《野鸭传》中写于2002年2月23日排在第三首的《在玉渊潭公园》。诗人纯粹用简单的语言叙述目之所见,而将这种目之所见的细节,经过内化于心的情感重组后,便生发出一种来自日常而又不同于日常的审美趣味。从“三岁男孩摇摇晃晃/奔跑”到“瘦精精的”长跑练习者“已开始奔跑”,中间穿插着经过时间洗礼的各种情景,在一个平面构图上展示出时光的深邃。使这些基本语言具有了一种新的承载力而精准传递出诗人的感受,同时也能激发出读者对于司空见惯、熟悉场景的更深层次情感共鸣。

细节永远是诗的灵魂。诗歌发展到今天,细节永远是主角。空洞的概念或许能够在一时激发出某种兴奋的激素,但那往往是一瞬即逝的。更耐人寻味的具有沉淀效果的艺术大都来自细节的力量。我想这或许就是2020年6月9日西渡写《野鸭传》的初衷吧。他自己一定是被野鸭孵化过程强烈吸引和触动,否则他不会那么持续详细关注和记录整个过程,西渡通过不厌其烦的描述细节,达成了与最广泛的读者大众的共情。关注这些细节本身就具有了足够丰富的意义。

而顺着时间轴的持续写作本身就能反映出一个人一个社会的细微变化与变迁,这种写作的坚持即是个人史又是经过个人沉淀后的社会史的一部分。每一个读者都能或多或少从中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投影存在,或者丰富自身生命的情感体验。

2021.6.21日红力于北京


附:
野鸭传

西渡



小区人工湖上每年都会飞来一对野鸭,
在此度过春天、夏天和秋天。春天孵雏,秋
天带领长大的小鸭迁往南方。

2月29日湖上飞来一对野鸭
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离开的
那些鸭子中的一对或一只
翅羽上带着江湖的风霜
工人们清理了鸭窝,垫上
新的干草,重新架好
通往鸭岛的浮桥
3月26日芦苇和香蒲
出笋,雌鸭开始产卵
4月10日晚七点路过湖边
两只野鸭仍在岸边游弋
砉一声,俩黑影在我眼前
忽然不见,黑魆魆的湖上
只留下几圈水纹;砉一声
又在我身旁出现,安静地
啄食,似乎要我见证,它们
虽然安静,但始终是飞行的
高手。4月24日第一只小鸭
破壳;4月26日十五只小鸭
跟在母鸭后面下水,像
一只巡洋的小舰队
背淡墨色,点缀几抹浅黄
小嘴头上顶着一颗红粟
好像出自白石老人的笔墨
脖子紧贴身子,呈椭圆形
还保持着蛋壳内的样子
灰影似的脚蹼伶俐地划动
自如前进或后退
晚上六点,太阳抵西山
母鸭领小鸭回窝,几只顽皮的
仍向苇丛游去,母鸭使劲啼唤
才急速折回,如疾驶的小艇
那样子真让人惊异
4月27日湖上来了一对鸳鸯
当人们给小鸭投喂
公鸭就张嘴驱赶鸳鸯
4月28日丢小鸭一只
凶犯可能是野猫
这样的事每年都发生
想起来令人悲伤,作为鸭子的一生
可能只是野猫的一顿午餐
5月1日午间再丢三只
查监控,被不明人员提包拎走
成长的风险防不胜防
一千次小心抵不上一次
意外的不小心
一个中年女子在湖边斥责
昂头的母鸭,“为什么这么傻
丢孩子都不知道!还骄傲!”
同一天飞来新的一对
两对鸭子争夺领地,在水面
和天空追逐。5月4日
以面包投喂小鸭
大鸭子攻击鸳鸯,鸳鸯攻击小鸭
小鸭机灵地潜入水中
到远处才浮出水面
5月9日母鸭领剩下的
十只上岸吃青
小鸭低头在草丛中觅食
母鸭依旧昂头在旁边看着
为了防止野猫掠食小鸭
工人把沿湖灌木丛扎上了
铁围篱。当日再来鸳鸯一对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人悲伤
5月13日一对鸳鸯飞行中
撞到车库出口的玻璃幕墙
鸯死鸳伤。剩下的鸳鸯们随后
离开。5月22日母鸭
突然排斥其中一只小鸭
拒绝它随队出行
第二天被排斥的小鸭失踪
余下九只长出栗色的翅羽
个头长不少,小嘴头上的红粟
消失了。5月26日夜间
门头沟地震
早上母鸭领小鸭从湖上出走
它们从西边上岸,进入草地
穿过小区内道路
绕过两栋楼宇,钻过
围绕小区的铁栅栏,进入马路
早行的司机惊慌地给它们让道
此后,小区的居民再没见它们
有人说,地震把它们惊着了
有人说,它们该是去寻找
干净的水源
有人报告在京密引水渠
见到一群小鸭,沿水流方向
向南去了,但无法确认那是不是
“我们的小鸭”。引水渠水清岸深
小鸭一旦进入河道,就
难以上岸。农大的退休教授说
按照野鸭的习性
小鸭长了翅膀就会飞回出生地
给居民们带来惊喜。6月6日中午
经过湖边,湖面突然变得空阔
7日傍晚岸边出现九个黑影
九个全体通黑的小家伙
探头探脑在岸边觅食
个头差不多,但动作笨拙
翅翼短小,翅羽未长
旁边的男子说,“我们的小鸭”
回来了。我说不会,怎么可能
转眼换一身黑羽?
晚上知道,是某业主为了抚慰
湖上的寂寞从市场买来的家鸭
怪不得这些家伙只在东岸
钻来钻去,从不游向湖心
站在湖边,我长久地感到
护送孩子到校的父母的忧心
不知道这些离开的小家伙
等待它们的会是什么命运
江湖水深,翅羽未丰
能够保护它们的只有人的善意
但我知道你对这善意有多期待
它就有多脆弱,在这样
一个疾疫肆虐的年份

202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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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读者都能或多或少从中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投影存在,或者丰富自身生命的情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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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顺着时间轴的持续写作本身就能反映出一个人一个社会的细微变化与变迁,这种写作的坚持即是个人史又是经过个人沉淀后的社会史的一部分。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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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红力老师对于围绕这首诗创作的相关问题给予了详细而清晰的描述和分析,让诗人以及诗人的活动与创作联系起来,具有了指导意义和阅读理解途径,很受教益。感谢。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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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认为:如果从口语和书面语的整体倾向来讲,则口语有一种切身性,与我们自身的生命节律——呼吸、节奏、身体感受——更一致。他甚至说:作为写诗的语言,宁可失之粗鄙,不可失之矫饰。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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