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五首
曹正峰
留白
不记得，有没有刻意地留过
留过，也忘了。忘了，那里仍有
卧谷露锁，冷泉凝滞，寒月冻结
两株无花果树一年啜饮一次春水
两朵红山茶雨打风吹后拉开距离
仿佛背道而驰的人各掬一捧泪水
今夜，我仍扑向那里：摇曳灯火
被我一声轻轻叹息吹灭
齿轮逆转，湍流逆行
一只手探入身体，永远停留
一屋子尖刀，一罐废动脉，一井空影子
一列旧地铁，一船碎裂的月白瓷器
而我并不发愁：一张雪白的纸
在看不见的霞光和红树冠下
切削着一颗并不存在的柠檬
我能清晰地辨认，一只伸过来
扣住我永不忏悔的小指
不在晴天动人魂魄，就在雨天哭泣
向自己提问
没有石头，只有石头的重量
在大湖的肚中，在我的肚子
掉下去的回声不断。当我回想
问自己：在四月的夜，大湖边
你看到的大鸟就不能是一朵重量型的花
当它飞起时，你敢确定它不是鱼魂的花园
在远处的山坡，你看到的月光是月光吗
它就不能是一袭湿透的白纱裙
风起时，有骤然而至的冷
你敢保证月亮不是苍白的洋葱。外皮和辛辣
眼泪，难道它不是另一个人的眼泪
洋葱的心，一层层脱落。石头的重量
爱和忧伤成熟得沉重，一阵雨打出斑纹
我坐在一间屋子里，当灯亮起
一条缝隙在游走。你看到了吗
它的身后自行合拢。被风吹过
你听到钟声了吗？蜂蛹的生物模拟
白色的鸟群
这是一群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不是蓝，是白
白是鸟群的飞行，也是我的呼喊
每只都有重如泰山的羽毛
清晰地逼近，像一辆急救车或丧葬车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鸟群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雪、星
在湖心岛的树顶上，比天更高的地方
听见钟声的飞行或坠落
白色的鸟群，每一只都大到无边
每一只都小进我的瞳孔
扫过旷野的温柔的行动
我想到白莲花、栀子花
和一个女人胸前的白玉兰
白色的鸟群，翱翔或静止在另一片天空
那是与我息息相关或毫无关系的天空
可我常有被击中被扫荡的感觉
多少年了，白色的鸟群鸣而不飞
扯成一条白练，搜寻着我的脖颈
整理石头
草木向旷野涌去。村庄的灰烬、影子
水是一只野鸭子，木柴是一只草鹭
废墟上，我把一堆碎石，整理成塚
如果我死了，请为我打开
一个女人在用橘子喂春风
我可以看到她。一个孤单的人
把自己砌进石堆里，我可以听到她
一只猫走到天上，眼含悲伤
金黄。经过暮色中的芦苇
倦鸟留下咕哝，蓟草留下声音
有东西开始在石堆里走动
月亮，白色的殷勤，石堆上舞蹈
作废的身体，被一只跳跃的蚱蜢安慰
一张非尘世的脸，不要说什么
离去的一半是女，晾在尘世
留下的一半是男，在整理好的石堆里
纸提琴，风，无边无垠
雪村
雪停了。我只想在黄昏迫降时
到达那个村子，就是那个村子
我的行囊只剩下两本翻烂的格雷戈里·柯索的诗集
一本母亲读旧的黑皮《圣经》
一张夹杂着红色笔迹发皱的债务明细
我到的正是时候，能感觉壁炉的温暖
和热牛奶和蛋糕的香味
我敲门，便没有任何人拒留我
我更希望收留我的是一对孤苦的老年夫妇
他们的脸在台灯的光明中生动、柔和、慈善
我只想靠在他们当中谁的肩上睡去
更想躺在好像我母亲的母亲怀里睡去
教堂如一根巨大的手指。如果能弯曲
便会卷走厚厚的积雪，该醒的都会醒来
那些树黑铁似的，安详，笃定
我一直相信铁铸的东西
春天一来，也一样会发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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