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诗与海岸的冬装（外九首）
刘幼民


未竟诗与海岸的冬装

秋风把自己吹瘦成褶皱
秋雨缠在礁石发间 拆不散的棉线
海岸的涛声早换了长衣长裤
连沉默的礁石 都裹紧羽绒服
像尊蹲坐的佛 守着潮起潮落

我蜷在涛声的余温里
和一首诗对峙了整夜
灯油熬干时 天已泛白
诗的骨架还空着
像潮退后 沙滩上未填的脚印

风掠过衣领 问我在等什么
我说等一个韵脚 或一声潮鸣
礁石却笑我——
哪有写完的诗
不过是心思借了一支笔 与海赌一场
醒时未赢 睡时未输


餐桌上的神使

一队蚂蚁
蹑着碎步来了
没带半点声响
爬上餐桌时
影子轻得飘然若仙

吸引它们的许是
馒头碎屑
也可能是仰头
要够下白窗帘漏出的光
我盯着它们的触须晃啊晃
忽然觉得——
一定是那个看不见的手
把它们送到了这里

你若扯着嗓子说世上根本没有神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讲
反正这些小黑点
正一步一挪地
把神迹
走成了实实在在的模样


潮声里的活鬼

天天踩碎沙滩的皱纹
涛声嚼着同一句废话——
涨潮时，浪把脚印埋成新坟
退潮后，沙又扒出旧骨
我蹲在潮痕里数数：
这朵浪花是活着的死
那颗沙砾是死了的活
风卷着咸腥嘲笑我：
你在鬼城插着腰说自己还活着
却连潮涨潮落都分不清
偏偏要把自己
活成潮水里的
一块不冒烟的骨头


秋日迎娶

梧桐把秋嚼碎成落叶
雨缝里 蝉鸣被沤成了泥
秋天是块空地——
爱情才敢冒头 像株不属季的草

婚姻是笨拙的收割
镰刀碰不到坟墓
只割下一个新生命
从日子里 蹦出来 都是泥土的气息


中年海游纪事

中年撞见——一片海
旱鸭子，偏要跳进去
第一口咸涩，是世界的初吻
心里头那片海，早把我腌成了咸鱼
翻来覆去，死了又活
活了再死
后来学乖了，摸虾捞蟹
把日子拆成一行行没有韵脚的诗句
以为能给人生绣朵花
最后一看——
不过是倒了盆洗脚水，晃荡着
摇出半生的泡沫


焚稿者的余温

卡夫卡把“成功”折成纸船
塞在书桌最暗的抽屉——
他总躲着光，像只怕晒的甲虫
连影子都缩成怯懦的剪映

临死前，他摸出了火柴
要烧自己的世界：
那些没寄出去的信、未写完的梦
还有藏在墨水里的自己
火舌舔过稿纸时，他想
这次该能烧得干干净净吧

可风偏要开玩笑
把他烧成一撮灰的同时
却把他的世界，烤成了
他最恨的——
被千万人捧在手里的
模样


无名者的陀螺

世界是转个不停的磨盘
人挤着人，像撒了把芝麻
迎面撞成碎末，风一吹
又粘在另一个人的衣角上

地上的虫，背着比自己还黑的影子
在路缝里刨食，没谁问它叫啥
天上的鸟，把翅膀磨成刀片
割开云，也割不开“没有名字”的空

大家都在搬忙碌——
虫搬一粒土，鸟搬一片光
人搬着早被岁月嚼烂的日子
没人喊停，也没人知道
要搬到哪去

有过的名字早被风叼走了
没有了名字的陀螺
转就是活着
停了，也只是
变回一块
无人认领的木头


恩赐

拼掉一根角的牛
把残缺的影子
钉在犁过的田垄上
风来  就顶一顶虚空

哑了这根喉咙的人
把声带泡成浓郁的酒劲
喉结滚动时
吐出带火星的石头

缺陷是上帝打盹时
落在人间的铆钉
不完美铆着骨头
脾气  是骨头里
蹦出来的  流血带刺的恩赐


青瓦下的豕与光影

宝盖头驮着青瓦的柔光，晕染堂前“福”字的褪色轮廓
底下，卧着团墨色的豕影——
老辈人语在风里轻晃：无豕不成“家”，甲骨文的纹里浸着这理

它眯眼望铜镜，铜绿漫成雾
辨得清自己耳尖的淡影，也触到喂猪人手足皲裂的温
却读不懂案上“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冷光
更追不上窗外“平安”纸鸢，在云里散成的碎白

世界是揉碎的色
不是猪圈糟糠的昏黄，不是镜中你我的实影
是孔孟书里漫开的墨痕，弯成烟
是风里飘的碰——你蹭我一下暖，我挨你一下轻
人间道场，原是场没喂饱的光影
争着碰出点热，又散成一点星


中年海游纪事

中年撞见——一片海
旱鸭子，偏要跳进去
第一口咸涩，是世界的初吻
心里头那片海，早把我腌成了咸鱼
翻来覆去，死了又活
活了再死
后来学乖了，摸虾捞蟹
把日子拆成一行行没有韵脚的诗句
以为能给人生绣朵花
最后一看——
不过是倒了盆洗脚水，晃荡着
摇出半生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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