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透明，原来也透着风
文/明烛江南
◎逃离
无花果
因为拒绝在人前
凋零
她选择了
在果实的内部开放
但蜜蜂和蝴蝶
出卖了花香
有时候，我们相对无言
不等于
没有产生交流
真正的逃离者
像一个隐士，逃进自我的
林泉
＊城市月光
照在长安时便浮起万户捣衣声
照在玉门关便以笛音吹落一地梅花
然而，这些月光均已归还
今天，只有北上广
仍欠她一笔旧债
◎鹰与麻雀
有一天，我路过王木匠门前
时值傍晚，我看见老王手捏一张纸
颤抖着，声调高到了近乎咆哮
他几乎是在吼小王——
你看看你这成绩，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表示理解的同情
我知道老王当年成绩不错
当年没能上大学
的确事出有因
因此，我敢说
他一定认为自己本是一只鹰他
不能容忍
小王这麻雀的样子
◎芒种
仿佛一个词，沿秧苗的身体拔节而上
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入画
画中人能观看到自我
能看到自我的分形
一飞就化作布谷的鸣叫分开青山色
一落，就变成四声杜鹃催耕的栽秧插禾声
哦，那水田漠漠平铺到了山涧
托举起我的童年
那时，我的父亲还那么年轻有力
我的父亲
挽着裤腿
肩荷锄头正走过田埂，他的光辉
轻拂过每一株秧苗的叶芒
恍然间，我的童年
也被拔高了一寸———
“这不是词，这是语言”
◎秋风落
瀑布往下落
悬河往下落
雁阵孤鸿影往下落
寒山石径往下落
枫桥乌啼往下落
秋风上行
更吹落，星如雨
谁中宵立于风露
念此三五年时三五月
玉壶光转，照尽人间离与合
这雕栏垂下月影无眠
我是这逆旅的过客
如何念及僧檐雨，到晓阶前过
如何放下残荷声，卷帘天辽阔
如何召唤排云鹤，春朝入秋色
如何折叠碧烟萝，轩窗留羲和
哦，悲秋的人
你从洞庭来，身上有浩淼的烟波
你是那木叶落下的秋风
击中流去的自我
◎透明
最初它不停地扇动双翅
朝着玻璃一次又一次冲去
然后一次又一次一跌落窗沿
这使它筋疲力尽，它趴在玻璃的透明上
头顶的触须伸向虚空
三对足在光线里游动
这只小黄蜂后足最长，前足最短
中间的一对足处于二者之间
左右排列，像一道坤卦
它就这样透明着卜辞
像含冤的小民在击鼓，在仰天长叹
时间，失去了意义
但就在忽然一阵风刮过的一瞬间
我见它蓦地掉转了方向
一下子，斜着飞进了风里
真正的透明
原来也透着风
◎立秋寄北
江南天阔，秋的气息隔着水岸
隔着莲叶的黛青荷花的口红
暮晚的风轻衫湿透，忆及
双鬓鸦雏色，归鸦就飞过了小桥东
乌桕树泛起无端的愁绪
惟鲈鱼与莼菜
惟月夜诣湖心亭忆雪可解
如若可以，拟将潮声
泛舟于茶烟，桂魄移栽于素影
浊酒新醅于曲水
便可不听那鹧鸪声
◎北极熊
那时候，北极就是北极
拥有极致的寒冷与浩瀚的冰雪
北极熊正缓缓走过皑皑白雪
它们丰润圆满，衣食无忧，人丁兴旺
它们萌萌的样子甚至忽略了
黑白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点
只不过才几十年，现代化的高清彩色显示屏
却挡不住它哀愁的目光干枯的躯干
浮冰融化
粮食短缺
这天灾来得太突然
它们的家园坍塌了
我们的视觉被谁狠狠撕去了一角生机
◎企鹅
动物园里的它们那么乖巧懂事
似乎也知道
它们的家园已经在温室效应下
蒸发
它们被人类保护得很好
差点就忘了
其实这个世界
它们本来也拥有不用保护
就能快乐生活的
北极圈
◎朱鹮
人们津津乐道于它们忠贞的爱情
却忽略了
它们真的已经
身处涸泽
相濡以沫本来是鱼的悲剧
而现在
也将属于
朱鹮
鱼鳞是没有用的
因为远离了江河
翅膀是没有用的
因为没有了天空
◎长江白鲟
认识你却是以如此绝决的方式——
你曾经来过
再过长江时
长江已无你
长江已无你啊
徒留雕像在飞
那剑一样的呼喊
掷予谁
茫茫天宇，浩浩烟波
却容不下
一尾白色的珍惜
◎清晨望月
清晨的月
镶嵌在西方的天穹
周围淡云轻抹
她也是一朵轻云
在流散
群星隐没，太阳升起
她也在离去
但我知道，它们其实都在
只是给大光明让出了舞台
就像许多消逝的事物
会在黑暗中突然亮起来
就像星月此刻点亮欧洲的夜空
就像太阳刚刚掀开亚洲的早晨
◎听松
浪花轻拍船舷
一叶轻舟在无垠的水面
划过
风的手指温柔，轻抚每一次涨落
北斗取夜色斟满眼眸
星空如穹顶，群山如屏
我在一切之中
又在一切之外
哦，故乡的夜
收缩身形，乘松风
潜入我的梦境
◎荷花塘
不宜看花太久，看久了
就会听到雨声的残缺
就会裁芰荷为裳，取藕节为骨
并炼取精清之气入魂魄
就会出泥而洁，濯水不妖
就会成为另一个自我
就会理解荷塘月色是中年的象征
它已历沧桑，过早的学会了适应孤独
——蜻蜓在小荷尖上久久停留
它静止的双翅
藏着风
◎麦芒
仿佛一夜之间
这青色的柔软就变黄
像亭亭的少女
自带锋芒，她的美丽
压弯五月的天空
月亮向人间亮出镰刀的象形
她的成熟因此有了不可触碰的疼痛
她并没有选择自然生长的过程
她为了人间
斩断与土地的关联
要想成为国之重器
她用麦芒小心卫护的城池
最终是为了向人间交出最好的自我
镰刀只不过是一把钥匙
为她打开
粮仓迷宫的重锁
看，这饱满的麦子
浑身圣洁
早已去除了防备之心的芒刺
＊脱
山脱去青衣，舞动明黄的旗
水脱去浑浊，沉静清澈的蓝
天空脱去暑热，退居高远的写意
蝉鸣声渐渐远去，留下悟道的壳
我脱去青春，执守中年的沉默
＊六尺巷记
仅仅一小会儿
两堵墙之间就失去了空间
由于互不相让
这撞击之音甚至传上了家书
京城的回音
令长城惭愧，始皇帝啊
终是没能靠这有形的长墙
拒止大秦的倾颓
闻听此言，两堵墙不禁各退三尺
空间生成礼让之形
《礼记》上窄窄的义理得到辽阔的真诠
天上有秋雨细数着从前
仅仅一小会儿
我体内的墙居然单方面轰然瓦解
北大红楼记
墙体尚余新文化运动的余温
宛若雅典神庙，石柱不朽的庄严
它体内的每一块红砖都是五四精神的
载体
像红红的火焰，粹炼
希望的明天
燕山之巅
长城烽燧在蜿蜒
紫禁城外
先贤道义在延绵
尽管它现在如一棵百年老树
掏空了自己的内心
但这启蒙的种子
已在神州大地蔚然成林
它有形而下的孤绝
也有形而上的独立
天门洞记
这门始终是开的
我们以肉身进到门内
又以肉身出得门来
这门又始终是关的
而当火把打开夜色
巫女，山鬼，祭司
他们通晓宇宙的秘语
他们的灵魂却可以借此通道得以飞升
————"苍生啊，你们肃然倒地了吗？
宇宙啊，你感悟到了那创造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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