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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国际诗赛 于 2023-6-16 09:43 编辑

一、以下为世界诗歌网2022年度诗歌奖“创作奖”进入终审的作品(经初选后符合征稿要求的参选诗人仅有11位,故直接进入终审);
二、请复审评委按序号每人投2-5票;
三、投票时间:6月9日至6月17日。



1、诗十首


曾经

春日,去山坡上剜野菜。我能从
绿植身下,刨出草叶的尸体
坐在枯叶上,如坐在先人身上

落雨时,我会拧干春天里水份
把她装进一个玻璃瓶子,让往事
在里面发酵,退回我的原形

记忆里,我曾经带给春天苦难
有时没有。也曾经带给春天
快乐,有时没有

在这个青草气味迷漫的夜晚
一个人行走巴山,随手扯下
满天繁星,戴在头上


空旷

植物们喜欢把一生的荣耀,举在
头顶,像生意人举着广告牌
那些在黎明前远行的人,错过了
季节,大多都没有回来。每年
按时回来的,只有庄稼和草

9月,在我的老家开花庄村,那些
成熟的玉米、水稻和豆类已然归仓
裸露出来的土地,挂在山坡上
像一张张风干的牛皮

大雁收拾好行囊,再一次准备远行
云团运送来的雨水被反复指认
身前或身后,有些事物正在消失
有些事物永久的消失了

我这一生的作业,都是抄袭。有时
抄袭别人,有时抄袭自己。就像
植物在抄袭身世,复苏抄袭枯萎
就像离开,有时也许是一瞬间
有时也许是永远


让座

在公交车上。我为自己60岁后
还能给年长于我的人和孕妇
儿童让座,心怀敬意

可是我颠簸的前半生
却经常为一个安稳的椅子
或凳子,焦虑、不安

行进中的公交车,把我
用旧的身体甩过来,甩过去
如我摇晃不定的人生

36年前,在浦东一辆公交车上
我因故未给一位孕妇让座
至今成为我记忆的污点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加倍努力
把人生的这些羞愧和残缺
在下一个站台,逐一排出


片断

初冬,放羊归来的我,被一场雨
和寒冷,取走了身上所有的火

我放羊,羊也在放我。那时候
草和粮食一样稀缺。我饥饿羊也
哭着喊饿,像我4岁的弟弟

母亲给我换上干净的布衣
从灶洞里取出一个热呼呼的红苕
递给我,对我说,饿了吧

1969年冬天,我刚刚9岁。第2年
母亲就走了。如今,想起往事
我拿红苕的手,仍在热着

身体内暗疾,只有自己知道病根
有些疼痛,上帝也没有处方


出门在外

我经常出门。有时主动,有时
被动。就像路上一粒石籽
被过往的风,踢过来,踢过去
偶尔也会有一只手,把我
捡起来,当玩具,也当武器
掷过来,掷过去

风雨过来的时候,我会选择
顺着风走。有时也会走一些弯路
晴朗的日子我会自己做主
去人民公园晒太阳。或者坐上
任意一辆公交车,在这个城市
阡陌里,随便转一圈

我是一个卑微的人,身上没有
任何标记。出门在外的日子
没有人能窥出我的表情。有时
感动人,有时被人感动


减去

从现在起,我要用减法。减去被我
挥霍的时光(生病时间可以忽略)
减去人间的所有悲喜,减去一把生锈
刀锋上,那朵前朝存放的桃花

减去我的先人、爹娘、同学和朋友
减去路旁一棵野草,一声鸟鸣和邻家
那位投河的14岁少女。减去恩仇
苦难、血缘和贪婪。减去爱

减去曾经吃过的粮食、鱼肉、蔬菜、水果
和毒药。减去用谎言捏造的面包
减去地震、海啸、洪水、火灾和瘟疫
减去今生和来世。减去苦

减去故乡、村庄、方言和走过的路减去
上院刘奶奶长年的咳嗽声、二槐家
孤独的黄狗和漂泊在异乡的游魂减去
他们的藉贯,姓氏、身份和母语

最后,请减去我。一件被风雨、悲喜
疼痛、儿孙和债务纠缠一生,四肢
乏力,年过花甲的无用之物


山宿

今夜,我只是想用借代这个修辞手法
来形容一座大山,对理想的压迫
许多人在黎明前已经作古

我这一生,也失去了许多。比如
一座歪着头的山。却无法与你雷同
苦难也许是最后的晚祷

拿什么献给你。我一无所有
只有发霉的骨殖。只有身体在穿过
黑暗时,羽毛落地的叹息


老宅

我听见孤独正在慢慢长大
如老宅房顶的瓦松。祖奶奶
破锣一样的咳嗽声,每晚从
厦屋斑驳的花窗鱼贯而出

300年前汉水中游一户望族
已先于西汉修筑的东城门坍塌
方言许多年前已被篡改
往事如沉船在叙述中逐渐明亮

现在唯剩下骨头和故乡。骨头
早已钙化,故乡退为传说

在汉水下游江汉平原,几滴血于
一场战乱中走失。谁能抓住
明末那艘木船的揽绳


佛手

我佛慈悲。关健时会伸出手
把一个坠下悬崖的人,拉上来
一片乔木发出惊叫

年轻时,努力剔除身上杂念
选择去南方出家。试图用
最大的善抓住因果,普渡众生

生活的压迫,许多人一生都在喘气
佛的手掌里没有粮食、金币、江山和女人
只有悲悯、智慧、善和爰


黄莲

临水而居的男人,中了春天的桃花蛊
那位叫黄莲的女子,小隐于山野
蜜蜂和蝴蝶读完庄子
又爱上了南天竹。此物除燥湿
败火毒,还能让人静心

门前一窝剑兰,身上的锋芒让人心虚
修练多年,我仍不及一棵草的胸怀
经常被名利、爱,甚至一口气
追的心浮气燥。苦难也是一剂良药
如黄莲。那一味能破解人生

邻家翠儿已死了三个男人
且无子嗣。村里人称她为扫把星
我向母亲问一味草的命,可是
母亲在天上,灌了我一口苦水

佛说,众生皆苦
“苦到极处,甘甜就会逆流而上”


2、诗十首


羞于山水说出自己的名字

一座山,有自己的体形,和乳名
一片田土,有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的水源,和落日看顾的时间
一条河不同的地段,也有自己的相貌特征,和小地名

在我的故乡,小小的塔里
那些山的乳名,那些田土的名字
古苗河的一个个小地名
不知从哪一年叫起,一直叫到现在
而这方山水曾经听过的人名
有的被古苗河水背到很远的地方
有的被星星拿去当了萤火虫

清清的河水,令我一次
又一次,反复审视自己的面目
指尖上的泥土,让我害羞
说出,自己的名字


在花垣城,我心如此平静

购物,看病,吃早餐,参加亲朋好友家的红白喜事
至少可以关注熟人,而又被熟人关注

独自散步时,有些地方至少还可以重走一遍,摇一丫摇过的树枝
有话无处可说时,至少还可以坐在母亲的坟边,和一片草叶说话


邂逅江姨

喜欢她八十多岁的笑容
依然保留三十多岁的节拍和灿烂

许多陈年旧事,经卷一样缓缓打开
我们则是那些依旧散发墨香的字和词
组成一个个荡开岁月的段落

大树下,坐在江姨的旁边
静静地看着清风翻动树叶的
光芒频频地跳跃在江姨叙旧的音符上

我的母亲,又活了一回


青瓦辞

一片青瓦,被一双手从瓦窑里捧出来,又被举过头顶,放在屋上
就神了——

起屋建房,堂屋中心的地基,一杯五谷杂粮,盖上一片青瓦
一家人丰衣足食

母亲去逝,孝子披麻戴孝,砸破三打青瓦,母亲西去的天门,就打开了

破碎的瓦片,仁义,最终
以土的骨头回到土中


山坳坳的歌谣

山坳坳那么多,那么平常
弹弓,马鞍,牛枷,木叉叉,下套子,抄近路,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
学了它,想到它

山坳坳那边灰朦朦,空荡荡,什么都可以放进去
初恋,乡愁,梦,种子,憨笑……

什么,都可以从那边取出来
可以取出白云和羊群,取出一座寺庙,一片沙漠,一条河流,可以取出
一枚花蕾的萌动声

据说,我母亲当年就是拿一个撮箕
从那边的河里把我撮来的


过继

在河边烧香,烧纸钱,念念有词
拿供品在青烟中转圈

我的生辰八字并不缺水
但我还是把自己过继给一条河流
当干儿子

我念我的新名字
念给岸上的草木听,念给
河里的卵石和沙子听
只把原来的影子
留在岸上


又一次在河边

一滴水,一个人

古苗河,那么多的河水
像那么多的人有说有笑款款走来
连续不断,走不完的,走来
他们看见我站在河边,掰一个月饼
一点一点地放入流水中
有的举手,挥成一朵浪花
有的在回水中,给一个莞尔一笑
有的大老远就双手合十
平和而又专注地,一步一步走来
走来了那么多人,走过了
那么多人,却没我要等的人

我怕眼睛看花了,看走神
错过一年一次的团圆
于是,我把头没入河水中
“嗖”的一下
一滴水潜入我的耳洞
她告诉我
她是我的母亲


在旷野中

青山绿水如此的亲切,天地之间又那么的慈悲和辽阔
一个人在旷野中
一粒毛毛雨滴落在一根白发上的安慰
相当于地面
托起一只脚掌的嘱咐


一如往日

一位老妇人在水泥院子里扫地
她的动作那么轻,扫过了一下,又重复
扫一下,仿佛有些什么扫也扫不掉

夕辉照耀她岁月压弯的身子,也照耀着
大门,和一把空着的木椅

院子前沿
柿子红柿子的,桂花香桂花的
两只狗,玩着摔跤游戏


三个男人一个儿子

真正的父亲,从没听过儿子
在娘肚子里蹬腿

户口上的父亲,带着儿子
在田坎上滚铁环、抓鳝鱼、粘蜻蜓
离异后,最终用生命的代价
留给儿子一笔赔偿

儿子结婚,无儿无女的继父
接受一对新人的叩拜


3、诗十首




从县城到佛影乡
还有七十公里山路
山是大山。路是土路
没有座位的超载乘客
中途下车的地点
由临时交检点的位置决定
他们被赶下车。步行……
直到追上自己的行李




为病毒
单独建一个王国
我愿意做那片领土的界河
用我奔腾的躯体
把它永远地留在
灯火的对岸
雪峰以北
阳光阴影的背面
它喜欢孤独
我就赞美它的孤独
它不甘寂寞
我就送给它云朵、青草、歌声……
还有 滔天巨浪


给母亲拍照

她站在油菜花中间
我蹲着,离她两三米的地方
她让我不要把手机拿得太低
都快接近地面了
我没有告诉她
我想要拍出这样的效果:
身形高大的母亲
被齐腰的花海 簇拥着
那是我从一本拍电影的书里学到的
为了把英雄和大佬拍得伟岸高大:
摄影师趴在地面;在那些大人物面前
挖一个坑,手持摄像机 跳进去


地坝里烧烤

土豆、苕皮、竹笋、葱、茄子
猪肉、牛肉、火腿、鸡胸、虾
岳父、兄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
外侄女儿以及我
没有人问屋里肺癌晚期的男人
想吃些什么。他从城里
搬回这好多年没人居住的农家院子
她的妻子隔一会儿就出来问一下大家
需不需要加佐料。最近的一次出来
是说屋里有油烟。她让我们
把烧烤架子往外面挪一挪
我们挪了挪。隔了一会儿
又挪了挪


鼠药

老鼠走过就死
闻一闻就死
一分零六秒就死——
说起他的药,他说
多么短的时间呀
根本来不及
在你的地盘儿撒野
巷子里。我没买他的药
他也没说那“一分零六秒”
是怎么来的
但我能想象它的短
短到鼠鼠们可能真的来不及
回顾自己的 一生




在殡仪馆找水喝
工作人员说这里不卖水
转了一圈
隔着铁丝网
看见一个兜售饮料的大姐
正从殡仪馆外面的土坡
放梯子
她把我从殡仪馆里面
接到外面。交易完成
又把我从殡仪馆外面
送回 殡仪馆里面


下井

绳索和吊篮
载着我


滑向深井
亮着的矿井口
像一只四四方方的风筝
光线照亮的那一截绳索
是我放风筝的线
光线照不见的
还在黑暗中延伸的绳子
是风筝 放我的线


沿江漫行

江水和古镇相遇的
上游崖壁
“收埋浮尸”几个大字不远
就遇见乱石堆上
供奉的水观音
她的庙很小
拜的人
都得在庙外
太阳正晒着她的脸
望着缓缓流过的江水
离水很近的她
看样子也被淹过




妻子在茶山上摆拍
最自然的
是踮起脚尖
阳光滑过她张开的双臂
从指尖缓缓流下来
一粒茶,在我们的杯里
也是这样放松的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的山村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一四七赶场的集市
我的家不在四川平昌和一款白酒同名的县城
我的家不在成都、南京、邯郸、沈阳
——那些我工作过的城市
我的家不在重庆
不在重庆市沙坪坝
我的家在一个女人那里
在那个女人生育的一对儿女那儿
在儿女们喊我父亲
或者谁也听不懂的咿呀里
我的家在我身体里迁徙
头顶一颗巨大的恒星


4、诗十首


入境者

像个情报员那么小心翼翼,把每天的行程记下
北京的春天比天津,慢半拍

长城延伸的秦皇岛的部分,说是清兵入关
我抚摸砖墙,有摸到自己骨骼的质地

杏花从长城北开到长城南。桃花也是
我看到的其他花,都被我所熟悉的这两类花系卷裹

京都再扩大一部分,一两片飞地像被遗弃的人
雄安新区是正在奶大的孩子,但仿佛一转身,就会抵达青春

习惯梦游的人管理好自己的神经,密云水库不要停留,十渡不要停留
怀柔雁栖湖住着某个乡里,我的到来并未告知他

一定有比一个人还要可怕的事。城市的地块在移动
影子有时比我快一步抵达武清,有时比我慢一步驶离天津卫

我想要一个巢穴,偶尔去堕落几天,巢里放些鸟蛋和水
我不善于孵化。过于摇晃的树枝,我会紧紧地抓死

除了行走,其他都可以不要。回不回来都是清净之身
我爱你的北京,也爱他的天津,至于河北之北,我需要逮住黄河驻足三日
子曰,可不复


逆风的方向

一如既往的努力,勇敢,坚韧不拔
可以想象的阻力,障碍,一一破除,消灭
安步当车,到达你以为的天涯,捉拿风

风是罪犯。囚徒。火种的肇事者和花粉的传播者
在他的对立面,刀子的切割和刀锋
导引。风从过道流泻
另一部分,分了风向,一帮少年跟了去

而在更多的时候,风是伙伴,是恋人
吹开花朵。在我的手指缠绕
我们保持凛冽和戒备
那些预备逃逸的气流,是风的碎片
正南方,一个个良人的模样

一如既往的精神。靓丽,心怀激荡
我的爱人。就在你要跌倒的时候我扶住
风可能是唯一的阶梯,偶尔上去,偶尔下来
有时顺着,有时逆着他


短歌

每晚都在喝酒。他乡和家乡喝在一处
看不惯很多人。感觉湖水比我安静

帮儿子从洗衣机拿出衣服晒。破了的工衣
上十二个小时夜班的少年。感觉他比我苦

一个同学在演说人生经历。话语很轻。落点重
从发改委到工会主席,每一幕都是过山车

真的下雪了。在眉梢,发间。我来不及归拢回来的情绪
天空一片苍茫。我也一样


最怕黄昏又

罗家榨。微雨。或是雪
我依旧叫他大悟河
母亲住在荒芜里。我记得去寻她

不像样的村庄。祖辈。子孙辈
我的黄昏与早晨接壤
曾经有过爱情。也丢失过理想

喝一场酒。这些,会都不记得
或者,会忽然都记起


雨滴

透明的雨滴。琥珀色的雨滴。拥抱就产生芳香的汁液
从屋子里跑出来的
躲在屋子里光着身子的雨滴

继续制造雨滴。偌大的房子装不下。空旷的屋子飞旋着回声
不要光着脚丫,会着凉
雨滴嘱咐雨滴穿上细小的鞋子
约好借一滴雨捉迷藏

撞击。两滴雨一起破碎。水花四溅
身体被雕塑。身体上的花朵,花朵上的蕊
跟着屋子一起倾斜

用手掌接住漏下来的雨,送到唇边
用肩膀扶住倾斜的屋子,美好的姿势,保持久一点


求助或尖叫

阳光安好。我固守的黑暗被一再侵入
黑暗里的人影逐渐缩小
旅行,考试,入学,装修房子。这算是完成部分
分别,分离,分手。这是缺憾部分
一个人就造就了很深的漩涡
我在漩涡的中心,阳光别无他法

植物们多么富足。从不喧哗。有阳光就足够
缺水和缺我的日子,依然努力的活了很久,从不把灰心说出来

可我在说。说给天空。说给路途。说给彼岸花
一直到2021完结,我像一个凄苦的穆斯林

文字形成一堵墙,会把所有的尖叫反弹回来


耶路撒冷真的冷了

莫名其妙的,下雪了
一个城市开始放松。水不得不难为自己
成为不得不的形状。冷的一种,是紧缩后的舒展
还原成孩子。不怕冷的孩子是雪做的
是神点了天灯。是耶路撒冷赋予了圣洁
我们都是孩子。要带着神出逃
打破这个城池的禁锢。约旦河朝东的臣民
大马士革朝西的臣民。还有睿智的特拉维夫
不用赞美诗的格调,我们来自由地用假声歌唱
不怕冷的孩子都特别善于歌唱
他们会回到雪的内部。而我们
随时会瓦解。令我们的城市继续绷紧


素书

今日稍冷。天气是人的另一张脸
向桉树看齐。特意剥光了自己的树皮
你所看见的,不是裸露的肌肤,也不是伤痕

比一比鱼肠,可以放置许多怀旧的心思
鱼至死装着别人传递的号令
我不是,最多,我把七秒的记忆还给上帝

这个城市的那一边,你经常跋山涉水来,肤浅的快乐
令你快乐和恍惚。吃饱喝足玩好和内心的缺憾对等
先走的人太急,忘了每个车站都有狭窄的呼吸
汽车为你停留,带走短暂的愉悦

山毛榉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殚思竭虑
三角槭有什么不好,让他为你冷寂了一个冬天

我们都化妆成各自的树木,不再彼此经过
坚定某个有立场的方寸之地,坚守枯燥,单调,偶尔倾斜
某一阵风吹过,各自用躯体阻挡浮现的熟悉气流


记忆的纹路

木质的,起了木屑。腐朽的痕迹和发霉的味道
是关于一个人
他从木盒窜了出来,买椟还珠的商人眼光浑浊了
铁质的,铺满铁锈。油漆剥脱的镜面盛着污渍
是一段没有光的往事
他被埋藏的够久,有些憋闷,推开铁
从地底下翻过身来
肉质的,依旧很温情。穿着丝袜和背心
象征过爱情的东西不至于被腐烂
他还年轻,穿着时尚性感,叼着祖父的烟斗
从时光的罅隙,跑过来时被石缝卡住


光亮

慢慢缩小,减弱,隐藏,一些缺口正在合拢
曾经是一节城墙,偶尔残败,复被修葺
也可能是一株灯塔,在黑暗中从不点燃,依然傲立着

一个长者,忍住一生的晦暗,将竹剖开,取篾片,编织成各种饰物
一个僧者,为一串佛珠开光,念有词
一个孩子,划然一根火柴,扔进秋风里

泛大亚湾区,东部沿海与西部沿海的路灯各不相同
虎门大桥的影子能重叠南沙大桥的影子
狮子洋的水混合了伶仃洋的水

靠深圳蛇口先迎来朝日,光鲜的人群一直匆忙
珠海横琴沉下的每一个落日,都有建筑工人巍峨的光影
万吨港口,做着跟太极尊者一样的吐纳


5、诗十首


在画里挠不着痒痒

在画里,太阳不会落山
雪人不会融化
气球不会爆炸
烟花永远灿烂
陀螺一直旋转
冰激凌随便吃
一只皮球永远浮在空中
一个微笑永远挂在嘴角
看风景的人永远站在桥上
河里的鸭子终于数清了
问题是,要是数鸭子的人
突然痒痒,他永远
挠不着,他的手永远僵在
离他的痒30厘米的地方


一个人逃跑的若干种方式

你逃跑的方式五花八门:
冲面部打卡机做鬼脸
在合唱队里只做口型不发声
对着一副笑容坚硬的肖像作呕吐状
从一只喇叭里跑到
一阵鸟鸣里去
从闹哄哄的客厅
潜入卧室深深的镜子
戴上耳机,遗世独立
建造一座语言的迷宫
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花香
离开流水,变成
一滴水。消失的瞬间
有一条河在高于水面的那只眼睛里流过


飘窗上的第2天

一个朝窗外张望的人
既不属于屋内
也不属于屋外
我卡在两个世界之间
当然,开窗的自由
我还是有的
想开多大开多大
大到足够让我一跃而下
足够让我晕眩
生理学像妈妈一样提醒我
要适可而止。我又把窗关到
只够风进来。晕眩兑上风
就算不能制造大海,至少可以
让你置身于一条宽阔的通道


飘窗上的第10天

美洲豹,绿森蚺,巨嘴鸟
金刚鹦,凯门鳄,松鼠猴
瓦欧雷尼印第安人
还有困在飘窗上的我
这是我看BBC一部名叫
《部落、动物和我》的纪录片的时候
在一张纸上写下的名称
其实我一辈子没法像印第安人
融入森林一样融入我的生活
我高悬于小区,也高悬于
自己的生活之上,这有点像
松鼠猴,它们也喜欢把自己
挂在高高的树上,但它们
看不到自己在空中晃荡的样子


飘窗上的第12天

这几天,进小区的一切都得消毒
粮油,蔬菜,药品要消毒
妈妈要消毒,婴儿要消毒
脚要消毒,手要消毒
头发乱蓬蓬的脑袋要消毒
不耐不烦横眉冷竖的表情要消毒
从栅栏门挤进来的小猫小狗要消毒
逮不着鸟儿,就用喇叭
为鸟鸣,也为那些正在睡觉的人
翻墙而入的梦消毒
只有贴在墙上的蝴蝶是纯洁的
它们又聋又哑。我只能
待在家里,发呆,长肉,埋头写一些
充满消毒液味道的句子


飘窗上的第18天

在一个梦中,我看到
一群戴口罩的人突然脱掉上衣
并将其使劲抛向天空
所有人都仰面朝天
所有人都在欢呼
让欢呼达到高潮的是花花绿绿
并散发着汗味的衣服遮蔽了日光的时刻
一个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也敢浑水摸鱼疯狂地扭动屁股
但有人被自己的欢呼呛着了
弯下腰咳嗽。衣服掉下来
很快又回到人们身上
有人赶紧拉严口罩。阳光
继续照在他们耷拉着的脑袋上


飘窗上的第19天

入夜后,会有几个人
趁黑来到平台上
偷偷呼吸新鲜空气
他们像晨星一样彼此远离
但无一例外,全戴口罩
每一缕吹过他人的风都值得怀疑
每一口吸到肺里的空气都暗藏凶险
每个人都有防毒面具一样的小心眼
群里有人呼吁解封以后
再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
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有人边骂边跑。他的手里
紧紧攥着一个口罩。他要爆炸了
他想去医院请医生帮他打开天灵盖


飘窗上的第20天

医生,我要打开天灵盖
来呼吸。不久前
我去日照看海
你猜怎么着
我千里迢迢,过了几十道关卡
做了若干次核酸
憋着满肚子怨气
当我终于面朝大海
我却仍旧口罩紧戴
吹着蔚蓝的海风,我闻到的
却只有自己的口臭
头顶有一扇窗,我才能想象
嘴巴里缩成一团的那些植物
如何像湖面上的睡莲一样徐徐打开


每天早晨代替别人醒过来

在梦中,我们读到的文字
总是模糊的。也许你
能看清一个字,一个词
一个句子,但很少有人
明明白白地读懂过一段话,一篇文章
就像我们从梦中的镜子里
从未看清过自己的脸
一会像张三,一会像李四
有时是一张毛茸茸的猴脸
一朵蘑菇,一朵向日葵
一副戴口罩的面具
一张自画像的草图
当然,这样的好处是
当我们在梦中被人追逐
好多人一起奔跑,到最后
没人知道被抓住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你第二天流鼻涕了,有可能
是因为你代替一个感冒的人从梦中醒过来


耳中耳
  
是的,你饿。你想要
一头骆驼用银勺子喂你吃东西
有人傻乎乎地牵来一匹骆驼
又取来一把银勺子
但他没法让骆驼握紧勺子
他勉强将后者绑在前者的蹄子上
但是那只蹄子一着地
勺子就折断了。没用的
就算没断他也没法将饭菜
按你喜欢的方式送到你嘴里
但一次小提琴演奏可以做到这一点
在一支你叫不出名字的曲子里
琴弦上飞出骆驼
也飞出了银勺子
并且那匹骆驼握紧了那只勺子
勺子可以把花丛中的鸟鸣
像果冻一样送进你嘴里
也可以喂给你一座结冰的湖
当然,吃了这东西容易患肠梗阻
溺水者与投湖者的白骨和阴魂
塑料袋,废电池,避孕套
一辆大巴,若干辆小汽车
大鱼的利齿,小虾的恐惧
你早些年撒下去还没收的网
还有湖底连光都潜不进去的缝隙
以及隐藏在更深处的一座兵工厂
全淤积在肚子里容易消化不良
所以你需要那只弹奏的手
有打盹或发呆的时刻
但琴弦并没有完全停止颤动
它只是暂时沉默
那只银勺子送到你嘴里的
是撒哈拉沙漠深处一处泉眼里
从未有孤烟升起也从未有鸟儿飞过的天空

一只泉眼中亿万年的沉寂
就是一勺冰凉的消化酶
你小时候吞下去的一枚硬币
一只螺帽,三只麻雀的冤魂
后来从一个姑娘微微敞开的领口
目睹的世界和她日渐模糊的背影
还有先前这只勺子喂给你的那座湖
这些都没问题
你都能消化
你不能消化的其实是你的胃
卡夫卡曾以饿汉的口吻说
算了吧,心理学
算了吧……是的,饿
仿佛每个细胞都有一个胃
每个胃都需要10张嘴
你的饥饿可以描述为有100个胃
堵在你的胃里,你需要
很多食物去填充它们
更需要一个强大的胃去消化它们
早晚你会被这两种矛盾的需要
折磨死,但它会在你的坟头
开出几朵小花安慰泥土下咕咕叫的胃

你的胃咕咕叫,你没理它
它就放肆地呱呱叫
医生,我睡不好
胃里有只青蛙太吵
医生戴上听诊器听了听
让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说你没胡思乱想
医生建议你喝点酒,把青蛙吐掉
于是你就喝酒,但是
酒一下肚全被青蛙喝掉了
青蛙喝高了不但呱呱叫
还在你的身体里到处蹦蹦跳
于是你就吃药
你的骆驼拒绝喂你吃药
勺子说,让他吃
反正吃了也没用
果真没用
你怀疑你的药被那头骆驼
钻到你肚子里吃了
因为你吞药的时候它的喉咙也在动

你老是双唇紧闭
就是怕别人听到你的肚子里
有一只呱呱叫的青蛙
夜晚,你会对着天空张开嘴
等着星星的梦涎滴到那只青蛙
深不见底的喉咙里去
青蛙暂时安静了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星星
淡漠的照耀
也许是被天空比它的喉咙还要深的漆黑
镇住了
嗞嗞嗞嗞,你突然听到
体内导火索燃烧的声音
一股热浪飞快地涌上来,沿着你的手臂
冲向你的指尖
一阵触电式的抽搐过后,你像乐队指挥一样
朝着黑洞洞的原野挥舞双臂
打起了节拍

音乐又一次骤然响起
弹奏者一直眼睑低垂,他的目光
像水一样倾注在琴弦上
只是我们猜不透,那是来自深潭、古井、
阴河还是幽暗海底的水
琴声时而冰冷,时而灼热
仿佛那水养活过青蛙、蜥蜴和水蛇
也养活过虎鲸、犀牛和鳄鱼
音乐一边狂风骤雨般击打我们
一边又用花瓣和柳条轻拂我们的耳朵
一会相扑士一样抱紧你的心肝
一会又用莲花一样的手指帮你宽衣解带

滚滚激流从琴弦上喷涌而出
一些浪花飞到你的耳朵里
惊醒了一片冻土
你听到发芽、抽枝的声音
你的耳朵里又长出了一只
神经兮兮、贪得无厌的耳朵
它用花蕊兜住露水的姿势
聆听音乐,也聆听
琴弦断裂和手指抽筋的声音
演奏停止之后,那只耳朵
像树冠一样占领了黄昏的天空
它的枝叶触摸到了铺天盖地的寂静
当然,产生这种幻觉也可能
仅仅是因为你患有蝉声啾啾的耳鸣症


6、诗十首


含笑花

我只在宋诗里见过一面的笑
多少年还魂不守舍

是闲着去郊外的晨光里随意漫步时
亲见了她,在那片小小树林、小小木篱笆
围成的小小村落,洁白或乳黄,含着朵朵宁雅

对,正是从宋诗走出的凝羞、颦蹙
“看花呢”种花的大姐,越沧桑含笑来
那笑含在眉宇间,一点不用担心它零落成泥


铜官窑遗址

历史就是这些
偃旗息鼓后躺平的碎片
不可复制却总在押韵的碎片

黑石号
不同于泰坦尼克号
打捞上岸的爱情不可
重生  如同这一个
打碎后便不可修复的唐朝

商船还在冰浪间穿梭
窑匠的后代与海盗的女儿
早以一片青瓷示爱

浸泡千年的
釉下彩 铜红铜绿
皆不肯指认山河破碎的因果
只各自抱紧一颗破碎的心
一块皲裂的泥土


给患脑梗的母亲洗脚

我蹲下身来,掬起一捧捧温水
从母亲的膝盖,慢慢淋向脚背脚跟

这是一双将三个儿子拉扯成人
又继续拉扯孙子辈
从小村到大城,惹了一生尘埃的脚

踩着高跷翻越山塘冲
泥泞的田埂、山道去上学。锄禾、
车水、插秧,自己把自己当男儿使的脚

在城里当房管员的岁月不分日夜
去千家万户一角一分地收房租
把月色踩亮、冰雪踩融的脚

那年头钱好少,房子都是公家的
人们都不去想钱,只想多生几个儿女
买不起单车的母亲,满城是她匆匆的脚印

从不让儿孙们搀扶、洗濯的
八十岁还爬上父亲的
外公外婆的舅舅姨妈们的坟山扫墓的脚呵

我轻轻揉洗,仿佛揉洗着一种命
生怕一松手就会流走的山塘冲的清溪.....




大隐的双鼔手
只持有一夏的光明

自黑暗偷生,破土即临死期
因黑暗炼成铁胆铜嗓
隐去血色反骨,蜕去非音乐的物欲

从未想过要做一只大雁
从未接受与螳螂和亲
也不求浮游于尘埃之外
只争分夺秒,喊出知了未了的痛
和来不及表白的爱

让婉转的自去婉转吧
我徒有一腔沙音,无法修正
无法不放纵、悲切而盖过百鸟的歌唱

蝉,吐出一缕缕禅
便含着最后一滴白露,静静地消失


邂逅

青龙桥头的雾是昨晚路过的
今晨仍依依不散。直到两只狗
邂逅在桥的风口

他俩,牵狗的绳索还是一致的
但目光淡淡一碰便落向
桥下。河流。流不到昨天
狗却扑上去,抱头大哭,追咬
没完没了,扯也扯不开
多像曾经的那一夜风流啊

那清波的回头。狗忽而不见
风,叼着一条河,又疯跑起来


任豆树

是谁把它
叫作“砍头树”的
总有人,在树未成材时
就砍下它的头当柴烧
在火里它不吭一声

它,就是那个
叫“雨”的男孩吗
母亲死于难产
父亲上山采药,坠下山崖
11岁男孩一边葬父一边
种下100棵任豆树

当一簇簇绿,从石头缝探出头
那个守护大山的男孩的头
似看见了一出生就不见了的生母

谁还要来砍头吗
满山的石头再不会沉默
它们会跳起来,雷雨一样咆哮起来


八哥

你失散的七个哥哥都哪去了
也一样困在这囧中吗

你黑色的羽翼必须
适应被黑色口罩分隔的雨季
反复练习的人语,哪一句
如你的天籁之音的轻盈
如你不吐不快的共鸣

却因误传了非人非鸟的
淫词而被误杀。吃俸禄的天鹅
会替你申诉清白吗

不重要。你只想
随哥哥们一起去找回
三月的田间那飞上水牛背的日子


墓前野草

那低头的静穆
配得上父亲
的低调

挖一寸
长两寸
一年不挖
就可比肩墓碑
甚至高过
父亲的前生

蝴蝶三三两两
麻雀三只五只
不唠叨天下兴亡
只在草间寻爱


海南粗榧

翠色欲流流着海的梦呓

只有云雾知它的性情
粗榧是密林山匪
也是云中大仙
暗生出一把日月刀

那刀,吸天地精华
藏于皮、干、枝、叶
可立斩一切邪气、癌魔

山下若有难,此榧必出刀


火焰

锅底烧焦的牛排
用一瓢水即可浇灭
于心底慢燃着的暗恋
用一生也扑灭不了

别提戏了诸侯的
烽火被一声冷笑啐灭
急于煮豆的豆箕
非得用一首诗来泯灭
急于灿烂的星火
为盗火者引爆又被
盗火者掐灭

就像雷雨不可泼灭
河流不可屠灭而终被
尘世以一句谎言湮灭的
燃烧的血,及梦

阿房宫的那一炬楚烟
自函谷,最后交与谁手
或可化作一束
圣火,在奥林匹克的
塔尖,怒放。熄灭

灶台上探头探脑的
火焰,是上苍分给我的
一车薪。将由我自控火候
把余生,红烧或清炖


7、诗十首


河堤

河水流过村庄。我的祖上
——那些曾经笃信上苍的人,学会了弯下腰身
他们引渠。捣土。躬耕
把荒凉的滩涂,稼穑成,郁郁葱葱的希望
春日,星星点灯的晚上,河道完成
由冰及水的蜕变
伴随着,有一声没一声的虫鸣
在播种完最后一畦土地后
他们开始沐浴。打夯。修筑堤坝
像改造荒滩一样,改造河道
像整饬,头脑中原始的混沌一样
把充满野性的河水,一遍一遍,导入沟渠
直到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包括弥坚的思想
全部砌入河堤

我的祖上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在河水的涛声中
学会了,柔韧和坚强
他们把耕田,做为一生的修行
而倔强绵长的河堤,则是留给后人
世代相传的谱书


留守

没有人注意,一条河流的干枯、颤栗和悲伤
那早已被时光蒸腾的
河床,㿏裂如,干瘪低垂的乳房
而堤坝这个,腰背微驼的老人
依然蜿蜒绵长
河床是它的道场。它用一生的参悟
守护着,山上来的、天上来的、自身生养的
各种各样的水
一一它的子子孙孙
教给它们,蜿蜒、曲折、中庸、悲天悯人
教给它们,澎湃、激昂、勇往直前

当所有的水,完成,奔腾、蒸发、漂泊或流浪
所有的美好,成为过往
只剩下这干枯的河床
和年老失修的堤坝,依然坚持着
对时间和空间的
留守


转场

风沙之于大漠,是河道消弥积淀下来的盐碱
之于雪,是一场,未经约定的流年陈酿

十月肃穆。转场的牧马和羊群,如奔腾的银汉
而叶落如雨的胡杨,再次加持一身的静笃
喧嚣遁入尘埃。布尔津河在等待
来自西伯利亚,赶场的风
千回百转的牧声折断
一半随了风,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流浪
一半随了胡杨,三千年的根植和不忘

落日孤悬。在阿尔泰山之巅,时间突然静默
它为这场扬鞭牧歌,延续了
黑暗的火种。牧羊人歌声再起
朔雪和寒风,在冬不拉的羊肠弦上,流淌成
夜的音符


秦腔

八百里秦川。听秦腔
秦岭上,排山倒海的松鸣,算一个
九曲黄河,滔滔不绝的涛声,算一个
掠过黄土高坡,激昂或激荡的风,算一个

初春老窑洞
忽明忽暗的孤灯下,伴随着二弦琴
篝火旁刚刚诞下的小马驹
稚嫩、喑哑、幽长的嘶鸣,也算一个


冈仁波齐

凝视过月亮的眼睛,也凝视过你
浇过桃花的水,也浇过雪莲花
拉过《二泉映月》的弦,也拉过,《冰山上的来客》
温暖冈仁波齐的神光啊,也温暖,转山的众生


绝唱

在山谷中呐喊的,有攀上峭壁的岩羊
也有,从山顶俯冲下来的鹰隼

它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将生命
重叠在同一个海拔

它们的歌唱,雄壮、凄厉、决绝
穷尽毕生之力

此时,卧佛寺的晨钟,刚敲满十八下
而那个叩长头的人,还在晨光的熹微中,匍匐


养蜂人

天生有一双,寻找春天的脚
花朵开在哪里,脚步,便伸向哪里
春天的大门,他叩一环,花叩一环

天生有一双,分割甜蜜的手
春天那么多的情,风传一半,蜂传一半
采回的蜜,他留一半,蜂留一半

养蜂人是候鸟
蜜蜂,是他探寻春天的信子

错过的夏秋冬,是岁月
在他身上蜕去的



黄河谣

从四千八百米下来,一直在地平线下盘旋
一直保持,谦逊的样子
生于高原,学会了坚韧
所以凌峭的牦牛,学会了低头

过黄土高原,一头扎进渤海湾,净完身
还是当初的清澈和明亮
经历过浑浊和黑暗,学会了隐忍
所以逆流而上的鲤鱼,学会了跃龙门

饮过黄河水,胸腔里
至今还在澎湃。所以无论走到哪里
都敢举一只,搪瓷大碗


母性

打碎的陶罐,被遗弃在屋檐下,蓄满雨水

像那本旧书中,失去孩子,被抛弃的老女人

打碎的陶罐,现在开始喂养,乌鸦、蚂蚁、毛毛虫
这些泊来的孩子


牧人歌

羡慕风。再高的山,也能越过
羡慕山峰。满头白雪,还在等

拉姆偎着毡房,看,云过山冈,云落溪旁,云游远方
小拉姆,追着乳羊

翻过唐古拉山,归来的占堆还在跋涉。
他后面的牦牛,驮着:茶、盐巴、青稞米和一个洋娃娃

他前面,饱饮雪水的油菜,刚抽出新苔
再前面,翩翩的蝴蝶,已扑向格桑花


8、诗十首


信号塔

你说时光久远,已经探测不到那时的体温
来来往往的书信
波及诸多无辜的鸽子

伸出无数个触角
接收不到时间脉络上
断断续续的回音

许我搭建高台,衔接高塔
在更高的高处
续接最初的誓言,无论前世,来生

或者虚拟你的影子
牵手,对坐
共饮一杯甜蜜的酒水


木器沉香

轰轰烈烈的部分沉到木质的片段
抛光,封存

坐在梨花木椅子上的人
悬丝诊脉,善观唇齿
曾经开遍整条街的梨花雪
占据了某年的四月

读一段诗经,铺开窃窃私语的宣纸
免不了黄连,柴胡
浮躁虚火的黄昏

收起晚霞,听凭若有若无的气息
讲述着当年一场杀戮
抹煞多少鲜活艳丽的时光


说说那些粮食

让我们静下来,说说那些粮食
沉默在时间深处
一次次发芽,一次次进入轮回的种子

说说那些漂浮在种子之上的云朵
草舍
说说火,游牧在时光之上时代更替的阳光

就此坐下来,打磨一块石头
让粮食和石头更好契合

如果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让我们两两相对
流淌在你我之间的时间明亮
深厚

你再也没有机会靠近那些粮食
成熟和饱满
只在记忆的某个片段,无人的时候浮出来
和你两两相对


从虚看实

搬出来夜晚的人言语晦涩
一再划开火柴
点燃孤单的茅草和同样孤单的木柴

燃烧是一种修辞
茅草的火抱着木柴的火
彼此纠缠着落入夜晚的圈套

同样扑向火焰的
还有不停歇盘旋的飞蛾
一次次试探深浅,虚实
和茅草的火木柴的火飞蛾的火
一起成为夜晚的火焰

至于最终沉默在寒冷中的灰烬
深藏着谁的火焰
谁的隐喻
已经没有一滴水可以稀释出
其中的含义


很多事物永远埋在冬天了

几句话之后
他掩去了目光中的风沙,苍茫
退去了随时到来的雪迹

随之展开的话题分散去
没有了战马,号角
也没有了冷冽的剑戟

乍然而起的语气陡峭
寒气隔着桌子
直透脊背

很多人和事儿永远埋在冬天了
他垂下头
隐去了更多细节


另一个天堂

唯有今天可以通灵,可以对话
雨是最好的介质
杏花酒也是,高度酒的时间有限
一杯足够了

就着湿漉漉的碑石坐下来
知道你一向洁净
爱惜自己的羽毛,也爱惜每一株植物

你依旧维持着草木的秉性
糅合了碑石的沉静

桃花还在任性的开着
你只需含笑看着,包容她飞扬跋扈的张扬
也包容她柔弱无骨的妩媚

笑看四季
在不用挣扎在底层的人间
此酒,只你独饮
若干年后给你讲以后的点滴


水声

她终于还是失去自己了
委身于瓷白的杯子
变有了细白的肌肤和圆润的背景

静默在鸢都湖中的这些
有了天空的蓝,云彩的白
和垂柳柔弱的腰身

投身河流的浪花
变色龙一样的,变化这自己的外衣
却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本真

唯一可以辨别的
从高处跌落
不说出疼痛,以粉身碎骨的决绝
标识出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剧本

预谋已经在盒子里
蠢蠢欲动的谋划使得静止
成为一种切肤的疼痛

打开盒子的手
经历过几千年的风化,结痂
战争和血腥都没有让他成为一块石头

解开束缚的情节迅疾归位
开始运行每一个细节
和进程

还在襁褓之中运化思维的一笔
被无数双眼睛追逐
试图透视出最终的结果
似乎每一个结果
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暮色

南山是老家的山,山顶一棵树
暮色最先抵达的一定是这棵长不大的树

父亲小的时候他就在
现在还在
还是原来眺望的姿势

一群乌鸦是他洒出来的小米
零零散散逃向黑夜

他的轮廓如此清晰
至于招手呼唤出来的满月
瞬间有了镰刀的锋利


省略号

欲言又止的人落在秋后
和树叶站在一起
日子很容易变色,树叶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她和树叶一样挤出最后的颜色

路上遇到的一局棋
还在纠缠
不得不落败而走,雨水不是罪魁祸首
低处的声音更容易被埋没

一遍遍斟酌此刻拿出手的词汇
透明的
磨砂的,还是更深层次的咖色
最好有着松木的质地和味道

爬上城墙的黄昏
一寸寸切割原始的脉络
各种遮盖的手法被一一识破
黑暗就此没有理由覆盖上


9、诗十首


序曲

一辆收废品的车装的不都真是废品
比如一架旧钢琴
收废品的人无意识地触动琴键
空气和阳光刹那间忽然一跳
一架旧钢琴仅用一秒钟的被叫醒
便战胜了一年所有的时间
为此我不再为每天而担心
这是很多人永远都不会有的


海豚湾

说到海豚湾,我的同事没有一个人知道
说到电影《海豚湾》,没有一个同事看过
对孩子们说到海豚湾,他们只说见过海豚
当我说到海豚湾是红色的,他们一脸愕然
当我说到海豚湾的红是海豚的血染红的,他们表情凝重
当我说是人类屠杀海豚让海豚湾成为红色时
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腾地站了起来
当我说绝望的海豚妈妈呼唤绝望的孩子时
一个扎羊角辫的孩子流着泪说,她会学海豚宝宝叫


人间书

一家大门贴上黄对联
一家大门贴上紫对联
一家大门贴上绿对联
字都是黑字,句都是美句
而一家大门上只有两张不着一字的长方形白纸
一个发呆女人的怀中
一个咿咿呀呀的孩子
手中一个黄色星形玩具
像一颗昨夜陨落不久的星星
还没有褪去温度


幼鼠

不知道一对老鼠夫妇
是怎样住进洗衣机的脱水桶里
排水管先排出碎纸败絮
然后是四个粉嘟嘟的小身子
至死还都没有睁开的眼睛
集中:让我全部的躯体阅读,在心室
东墙根每年的丝瓜藤爬上墙
每年的丝瓜花像四个小身子组织的一场运动


雪戏

两只眼睛的雪
落到水塘中枯萎的芦茎里
一只眼睛的雪
落到两根铁轨未接合的缝隙里
没眼睛的雪
落到寺庙里——它只需要心
如果你爱她们其中的一个
你将不得不爱她融化消逝的身影


夜里

我捏住了火车的翅膀
火车挣脱翅膀的那声嘶鸣
在我的耳里
在房间里
在窗外纷落的桃花里
尘世的每个角落
凡是有听觉的
都听到了这声嘶鸣
我捏碎了
我的一根总在飞逃的骨头
只为把一个女孩
取出来,完成多年前没有完成的那一眼


遗落尘世的眼睛

只有她知道,左眼的漩涡有多深吸力有多大
但她缄口不提
白天,那只眼睛是不会被叫醒的
世界因一半被否定而得以逃脱
只在黑夜,那只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苦痛的隐匿之物,咬流水,噬花香
总在建造新的事物。立体,闪光,凝视,沉迷
但她缄口不提


初夏

“每样东西都以熟悉的姿势站立”
石墙根,一条腿的攀缘植物们
开始用它们的软骨,努力攀缘
丝瓜、葫芦、牵牛、鸡矢藤
它们都有着天然的倔强
阳光闪亮亮的,烟囱暖烘烘的
一切美好的让人出神。某天清晨
我会看到黄的白的蓝的花在屋顶开放
怀中醒来的悲伤蛰痛我芳香的感觉
较于那些爬藤植物,母亲近乎静止的慢
让我的衰老一再推迟,是值得的


秋色

窗外有金黄的深渊
一只野鸭飞出来
碎砾。犬蔷薇继续一种缓慢的穿越
蓝蜻蜓。宗教的阴影掩翳水面
那么多鸟飞过
却没有一只天使
那么多树叶颤动
却没有一枚为了树,为了果实


看不见的手

雉鸡穿过高速路边的树林,松了一下
好的,我与它一起觅食
我因为贫穷而不能停止和它一起飞
戴胜捡到一棵毛栗子,松了一下
好的,我与它一起唱
我因为哭够了才又记起乡野越发悄无声息的炊烟
仅仅是一松,我忘记了我们是谁
河流平静无澜,山丘宁静无声
被牵引着,我们终要接近谁都不在的那个地方
淡淡的忧伤的光,冷冷的旷野的风


10、诗十首


听雪

你肯定没听过
树枝在雪中折断的声音
那时我还住在山里
雪下得大,黑暗里的一声咔嚓
要到天色大白时
才能找到伤痕
父亲偶尔在深夜归来
由远及近的咯吱咯吱,多么好听
那时还不知道
他一脚脚踩碎的是雪的尸骨
不知道这世上
有些声音也让人心疼
孩子,此刻我们隔窗听到的呜咽
其实是风在欢唱
推门出去,那些细密的“沙沙”
才是雪的遗言
这一切你肯定还不会在意
当然也不能理解——
再渺小的死亡
也有着清晰的回声


天终于晴了

说这话的时候
对面阳台上
晾起了刚洗的衣服
积了几天的水洼慢慢缩小
昨天还在诅咒的乌云退去
天蓝得忍不住要赞美
背阴处的土路依旧潮湿
而清新的味道消除了
不久之前我对泥泞的憎恶
你看爱恨多么含混
转换又多么迅捷
刚刚我们碰面时都在说
终于晴了哈,终于晴了
那种愉悦的情形
就像前些天在两支伞下
我们都在说
终于下雨了哈,终于下雨了


停电

停电时我们躺下来听故事
黑暗正好可以
烘托出恰当的氛围
故事要神乎其神才好
越荒诞才越正常
都是些书上没有记载的段落
古旧一直会带来新奇
黑暗是多么完美的纸张啊
可以让我们
在上面随意涂画想象
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直到月亮挂上中天
它已是村庄里唯一的灯盏了
却能把每个梦都照得通亮
此刻月光又把屋子灌满
我瞪着眼睛用力想
还是想不起那些故事中的细节
就像我在黑暗里不断划拉
却怎么也碰不到那根
悬垂的灯绳


烟柳

你手指的那一溜愈远愈淡的
柳色,不是烟
它们让整个春天变轻
自己却并不消散
有人在柳树下点起一堆火
残枝败叶上,烟在四处奔逃
烟不是火焰的遗物
那些最终成为养料的灰烬才是
有关柳树的事物
柳笛是重要的一件
它也分为两部分:
彼时你吹出的声音
飘散在风里,算是一阵烟
而留在心上的,则是童年的遗物——
多好的一只门铃啊
每次你不经意间触到它
都会听到一扇门,在轻轻开启


过新开岭

这道岭
其实已通行了上百年
在界碑处停下
这边还是故土,再往前就是他乡
秋虫一叫
寂静便扩大了几万倍
虫儿们才不管什么界线呢
这边也唱,那边也唱
听不出方言的差别
风也一样
这边跑一阵,那边跑一阵
多么公正的秋风啊
百年前吹落叶,百年后也吹落叶


用力

梨花用力开的时候
你在果园周围
用力钉木桩
梨花太用力了
几天时间,就碎成一地雪
你不理会这些
一直在用力钉木桩
要把不断扩大的果园
紧紧圈住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
你钉的最后一根木桩
就是你自己
你太用力了,把一整根
都钉进泥土里
那些木桩啊,连风也挡不住
它们时不时就闯进来
吹掉几个
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点儿也不必用力


蓝鲸

你总能听到它巨大的叹息
来自忽近忽远的某处
你有时羡慕它
没有国界的约束
又因它的漂泊心生悲悯
你总会想到它和你
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
如同面对无处不在的暗流
和自身翻起的波浪
如同浸在同一片水域
接受相似的侵蚀与剥离
你总能看到那一幕——
它高高跃起,长出一口气
无边的水面浮光乱溅
那些碎银,它硕大的胃
也不能一一收尽
也许只有奔向的夕阳
才能填补身体里的缺口
又一次安静下来
波涛还将在黑暗里悄悄涌动
那辽阔的孤独,叫做大海


伐木记

父亲和我刚刚放倒了
一棵大树,轰隆一声
把齐膝深的雪砸出一个大坑
我看着父亲用斧子
砍掉多余的枝桠
羡慕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还小,他还年轻
我们尚有很多不明白的事
大雪如鹅毛,人间了无痕迹
要下得山去,才能看清那些屋顶
运回去的木头有很多用处:
可做粮仓,可做牛栏,可做房梁
可做棺木......
用过的木头已经死了
没用的树根还在山上活着——
这是很多年以后
忽然发现的事


庚子清明书

想起大雪。树枝折断。
多少人没有回来。多少人
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齐整
雨一场一场地哭
柳枝在悲伤的间隙里绽发新叶
远望薄雾一般
仿若对消逝之物的轻描
阳光再次开始修补的工作
牛羊还在吃草的途中
一阵风,又一阵风吹过去
那么多的阴影摇晃不停
一个人拔完了坟上的荒草
坐下来,想起对面坡上的野梨树
野梨花雪一样白啊,白白地
落在野地里
像无人认领的骨灰


乌克兰正在下雪

每一片雪花
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只有粉身碎骨的命运
只有一个结局:白
之后化为虚无
它们只是投身于一个事件:下雪
具体一点,会冠上一个地名
比如乌克兰
我在新闻图片里看到
乌克兰正在下雪
看到该死的雪像一块该死的白布
覆盖着不该死的人
没有一场战争是正义的
每一具尸体都让世界冰凉
不知他们是谁
是哪一部机器上的零件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
都是母亲的孩子
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都会念着喊了多年的乳名
心里堆满大雪
旷世大雪啊,该死的大雪


11、诗十首


隐秘的低处

云居山隧洞,从头到尾,一下子就暗下来
适应了明亮的眼睛,瞬间暗视

我点了脚刹车,瞳孔收缩,手掌沁出冷汗
宽畅的人生突然收缩,出现窄门

飞驰的时间
有了瞬间瘀滞的迟缓

一个人,在阴暗的隧道一侧
半截身子露出窖井,把一根长长的电缆

送入隐秘的地下暗道。不远处
另一个人,转动绞盘,把它送往更深更低处


一道残阳

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还醉着
今天的酒尤冽,多贪了两杯
茶汤兀自在壶中滚腾,吐出青烟

鸟鸣如捣鼓,敲打茅檐
古松与巉岩各自守着内心的云朵
对于孤独,它们所见略同

你可以自个儿沏一壶好茶
如果想聊聊天,也可以找
左边的溪涧,右边的芭蕉

——它们都是我的知音
这个时节,山竹不断练习落叶
露出了刺。还未下雪

我的须发已白。梅花也没开
你走的时候,门旁竹杖请带着
人心比山路蜿蜒,当心滑倒

如果黄昏,一道残阳挂在西山
你可以挥一挥衣袖
几点霞光,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群山

如果夕光不慌不忙漆着峰顶孤独的寺庙
黄昏的缓慢是有效的
山上的风
也不急于往山下吹

留白处绝壁断崖生出
挂角的褐色岩羊。像几粒缓缓移动的经文
慈悲和警惕
让它竖起心叶形耳朵

如果高高在上的群山
俯下身来
伸手条分缕析自身的皱纹

月光的缓慢是有效的,低矮的人世
心生喜悦的人
要远远少于
心生悲苦的人

  
偏头疼的下午

能让我分心的事物不多
偏头疼是一种,酷暑是一种
芭蕉的头疼会是怎样?
它会双手捶打、按摩太阳穴?
中暑的岩雀会空中踉跄?
像失事的飞机一头载下?

在某个走神的下午
偏头疼让我绝望,酷暑加重了
我颈椎病的眩晕
一个下午都害着偏头疼
以及偏头疼并发症——
一首下午的诗,无论怎么写
都呼啸着
文字的烈焰和头痛欲裂

  
缓慢的秋

她的缓慢,像
落叶心不在焉,全凭心情
紧一阵缓一阵,没有规律可寻

她的姗姗来迟,像
裙摆被一双无形的手拖弋

她的白鹭和晚霞,像
往事站在恍惚的树杈上恍惚
不远也不近

一层层落叶,一颗颗露珠
像她后知后觉的信函

每一次阅读,文字缓慢,星光遥远
她可能来自未知的天上
也可能来自一只抽丝的茧


白云与枯荷

湖面投影的白云
跟江面的枯荷
不知是古人,还是今人

有的枯荷
站在白云上,像人在舟上
白云不动,枯荷也不动

有时白云在走
枯荷留在原地,像分道扬镳的
两个人

一个人弃舟上岸
一个人枯守寂寞
  

密林深处

所有鸟叫虫鸣,我不能分辨
置身海洋,我的飘摇,只是
一枚落叶的飘摇

所有的命运,跟枝叶一样
南风来,向南摇摆
北风来,向北摇摆

密林深处,落叶只为证明
还会有重返的时光。我们不一样
当我们离别,树干就枯萎

  
七里村

不说野蒿乱如麻,新坟覆盖旧坟
不说石缸绿苔葳蕤,不见挑水人
不说收割后稼杆的颓废沮丧
不说三五房舍孤僻
炊烟陌生,牛羊稀少
只说夕阳西下
一个老人
蹲在墙角,跟屋檐下檩梁上
倒挂着的犁铧一样,眼中发出的
生锈的光
  

云居山之巅

抖落的半生风霜
榛子般挂满青杠林
银杏果和银杏叶也不知是谁先落下
铺满了一地金黄。一生向往的月光
和星辰,众神般端坐我头顶的夜空
这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我到达了一座山的巅峰
俯瞰尘世苍茫如浪,轻拍云崖
万家灯火依次绽放。我有须臾的恍惚
觉得所谓崇高,不过是一座山
同时拥有了人间的烟火
和天上群星的璀璨
  

好意

如果雨再大一些,或小一些
伞就变得可有可无
暴雨和微雨总有办法弄湿一个人
倾盆和渗透——类似
豪放和婉约的两种风格

我心无挂碍
风物本善,况且绝大多数
雨不大不小,一面移动的屋檐
足够我气定神闲地,出没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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