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自己灵魂的聆听者
——评林丽筠的诗
红力
诗人是自己灵魂的聆听者。这是我在读林丽筠的诗时脑子里冒出来的一句话。
反过来用这句话再去释读林丽筠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灵魂燥动的身影。
林丽筠的诗像梦境中的现实,更像现实中的梦境。
梦境中的现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可见影像,可推逻辑,可触物象,可感疼痛。模糊时,混乱交错,时空穿越,人物叠杂,似识不识,又无法自拔。
而现实中的梦境却总是充满希望,又总是充满疼痛。在希望中做着各种梦,在梦醒的失落中构建新的梦,体验新的疼痛和惆怅。梦与现实的交织,便是生活本来的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讲,诗也是生活的真实,是看到灵魂燥动的另一种真实。
林丽筠的《出入口》便是诗人聆听自己灵魂深处发出声音的记录。我还是要用“记录”这个词,因为记录意味着诗人是一个客体,而她的灵魂才是主体,诗人只是拿起笔记录下她的灵魂发出的声音。这是一种状态,一种灵魂脱离肉体的状态。也正因为这样,可能连作者自己也不清楚,那些句子为什么来,那些词为什么那么排列,那些影像为什么像梦境一样,似乎总是想要按什么逻辑说出什么,却总是逻辑混乱,总是觉得有许多要表达的意义,却又无法清晰表达出任何一种意义。我把这样的诗称为灵魂之诗。
既然是灵魂之诗,就要用灵魂去读去体验。当我们的阅读经验与诗人的灵魂同频时,我们便感受到那种诗的真实,感受到这些诗带来的灵魂波动的冲击。这恰恰是我们精神活动层面情绪波动的真实状态。梦是浓缩的现实,现实是展开的梦境。对于这种状态的捕捉,只有对文字非常敏感的人,在聆听灵魂自己诉说的时候,才能记录下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并用简洁词句表达出来。
我特别喜欢《致你,或另一个世界》中的第三节:
“什么正离开我?
什么正在走近?
因缓慢而忧郁
因绽放而清新
一个声音扣响头颅之门”
“什么正离开我?/什么正在走近?”这两个简单的疑问句构成一种聆听状,将两个简单的疑问句变成了永远的诗。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当你安静下来,发出这两个疑问句时,你会发现可能会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扑面而来,它可能是悲伤,可能是喜悦,可能是对过去的留恋,也可能是对未来的憧憬,可能是从前路中走来进入了一个黑洞,也可能是从黑暗中走出,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你只要轻轻地问,静静地感受,一个诗意的空间便等着你。
梦魇般的呓语,打乱了日常语言的词语搭配逻辑,使得林丽筠在诗歌表达中获得了属于她自己的语言搭配方式。在《邀约》中她写道:
我爱你,我爱在我的音域航行的
破败荒原,我爱这肢体起伏又熄灭,火狐狸
目光里的汩汩水声。我爱你进入我
蜂蜜般浓稠的黑——
她用“在我的音域航行的”作为“荒原”的定语,创造出一种陌生的搭配方式,从汉语习惯上感觉似乎有点晦涩,但阅读起来又是那么顺溜,仿佛这句话本该这么说,并没有什么不妥。硬要用逻辑的方法去理解,似乎是以“我”为中心在声音所及之域连续闪过的荒原影像画面。她显然是把脑子里的诗形象化了。“肢体起伏又熄灭”这种任性的组合显示诗人进入写作状态时只关注情绪并不关注理性和逻辑,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真正进入诗的状态。情绪里冒出“起伏”的影像,便用起伏,情绪中冒出“熄灭”的意象便是熄灭,词跟着情绪走,由此创造出不同于常规语言的诗语。“火狐狸目光里的汩汩水声”,“蜂蜜般浓稠的黑”以及前面部分和后面部分的诸多意象,或许都源于积攒在内心深处的性爱秘语。
《梦》这首诗极精彩,完全是一场语言的盛宴。我喜欢诗人反复把玩语言的感觉,喜欢她把“白床单”这个意象演绎出复杂多变的故事性。而另一个意象“你走来走去像一棵树,摇摆着枝叶仿佛在说不/仿佛在说是”诗人捕捉到了意象的妙处,捕捉到了语言的趣味性,捕捉到这语言趣味所蕴含的诗意,如神来之笔。我猜想诗人捕捉到这个意象和这些语句时也是兴奋的,所以她反复把玩这两句,用它串起整首诗,与反复重复的“白床单”,完成了一件非常奇特精致的艺术品。
我也很喜欢《出海》这首小诗。虽然只有五行,诗意却是浓浓的。这首诗形式上也有创新,每行前面都有冒号,似乎是省略了前面无足轻重的对话人,而只留下了对话的诗意,是标点符号在诗中的一个独特存在。而最出彩的一句“她要和她的愤怒呆在一起”可能会成为一个经典句型得以演变和传播。
有些人认为连词不宜进诗,因为连词可能会让诗散文化。其实不然。好的诗人什么词都不会限制,什么词都可以入诗,只要使用得当,什么词都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诗意。林丽筠的《如果》便是使用连词的很好的例子。尤其最后三行,由“如果你遮蔽我”“如果我被撕裂”重复引导,构成一种张力十足的想象空间,造成一种意犹未尽的效果。前面诗句也展现了诗人不同凡响的想象力,如把嗓音说成像风一样流浪,还比喻成枝形吊灯,这些想象无疑是奇特的。是将情绪转化成了形象。
我坚持认为无论是奇特的想象力还是词语的狂欢,都源于诗人对于自己灵魂的聆听,林丽筠一定有一个独特的诗人灵魂,她是听到了从自己灵魂里跳出来说话的声音,才记录下那些词那些想象,才得以完成她的诗。她的诗在当下众多诗歌圈子里是独树一帜的,不可多得的,不可复制的,值得一读再读的。
2023.10.20
附:
出入口
林丽筠
那警察接通电话,对我说,她的发型
烫坏,硅胶铲子烧焦,周日像一捆绳子,七手八脚,翻乱
她干脆搬张凳子,坐到我面前:不,我不是来帮你,你看,我这指甲
一次失败的美化——哦,一切都不要紧。不,没有英雄,没有坏蛋,到头来
我们都聚在这里。看,我正和你说话,那个坏蛋在那里,靠着门框,可怜巴巴
盯着你,只是想卖出他的面包,卖得更多。我们都围绕你,展开
是你的情节。你的英雄半路变成一个铁环,另一个
变成一只拖鞋,在河滩,水,一波波打向它。你很难受
我知道,但一切情节,都是为了终局的笑话
沉重的,只是你的心。你的砝码
压得大地都倾斜了,亲爱的,笑一笑,继续买他的面包,继续
听我唠嗑,继续用你那只手机,它拨不出去,你知道,一进入梦境
你就忘记号码,或者,按键消失
你是怎么报警的?用一只老式上发条的手表?
隔着厚厚的玻璃,你按了两下“1”,然后用“12”代替“0”?
那只陌生的手无动于衷,手的主人在他的手旁边
无动于衷,像空间,像庞大的怪物,模糊,沉默的模棱两可
哦沉默,哦空间,空间是盲目而强大的水流,它冲刷每个人,它让每个人都无动于衷
然后我来了?
不,我并没有听见你,我只是在说话
我的存在就是说话,我说话免于溺死,直到,有人听见
你失望吗?你因为呼救而看到我
你要出去了?记住,你赢不了
你的敌手,那个巨人,它的阴影笼罩你的额头——时光在其上延绵
它的膝盖隐藏于你的天空——我们在里面,我们,所有
你的父母,你的谎言,你湿漉漉的梦中之梦——地板的水迹
仿佛湖泊,你贴着它飞行,像被镜子黏住的白鹭
挣扎,无望地扇动翅膀,你的呼吸里全是水;你突然看到的
那堵墙,它遽然屹立于你七岁的清晨,黑色的死去的苔藓——你相信
必有一场大火,燃烧在你前一夜的睡眠,因为那黑色强盛
甚于白昼的日光,它的升腾不在漫长的过去,而是此刻的惊醒;你滑落的
楼梯,旋转,旋转,直至飞旋仿佛坠落,而追捕的手
从你背后消失,变成深渊,接住你,在楼梯尽头
你出不去,你赢不了,你爱过的所有影子,你的恐惧,你的哀伤
襁褓般包裹你,你闪光的隐痛像词语——都在里面。“我们”,本身就意味着强大
虚无,你无法战胜虚无,你无法战胜悲剧——我们就是悲剧,在没有悲剧的
时代,但我们笑,大笑,像声波一样扩张,先是笼罩你,然后笼罩大地
成为超越和轻盈,成为纯然的善和天堂的恶,成为支撑你站立的
巨大阴影——你将战斗,我知道,你一出去,从这梦境
你就会紧握那把木剑——你爷爷用一把锋利小刀削成
为了满足你对原野的渴望,你还拥有一把小巧的钉耙
当你用它清理门前的落叶,沙砾,衰草,整个你今后将会抵达的
荒原,透过枯黑的竹竿,隐秘地进入
你的手心,那轻微的震颤——
我们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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